28
明明灭灭的电视荧火中,兄长挡住嘴咳嗽几声,只露出那双原也属于周朗的眼,我几乎是无法克制地朝后退一步。
庆幸兄长没有看见,他半蹲下去,边朝小朗伸手边满含笑意道:“小岚找了个好帮手。”
小朗踩着猫步从我脚边走过去,蓬松的尾巴高高翘起,一摇一晃像极了一把芦苇。
不过月余,小朗就被养得这样好,猫粮零食玩具,总在不知不觉中堆满屋子,那些暖和的猫窝上,甚至还印了它的大头照,它原本打结的毛,总在一夜过后,被打理得油亮。
偶尔出太阳的午后,总是一人一猫便窝在阳台,那人爱穿沾毛的黑毛衣,五指梳子般穿过摊开的猫肚,阳光把他脸上的小绒毛都照得一清二楚,一睁眼,便会欢愉地唤我名字。
“希希。”我看去,一模一样的脸庞透出一点无奈:“小咪是不喜欢我吗?”
小朗跳上了书桌,踩在兄长的纸稿上,兄长抬手要去摸它,它又立刻跳下桌。
我连忙替小朗打圆场:“最近小咪奇怪得很,连窝也不愿睡,大约只是心情不好。”
兄长忍俊不禁,轻拂过纸稿上小朗的脚印。
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 他的身体好了大半,但视频会议后仍疲惫不已,时常见他闭目捏住鼻梁,甚至累得直接在椅上小憩,我会轻手轻脚把他的文件收拾好,替他盖上薄被。
地上散落了一张稿,我捡起,原本被纸掩盖住的一小块地板暴露。
是一滩小小的蓝色颜料。
一刹那,我如遭雷亟,像是一个尘封的秘密被揭开,屈辱,震惊,又或是心虚,种种夹杂,我竟呆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等回过神,我的指甲已经抠断,冒出血丝,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我要将它消除,我要我再也想不起这块蓝。
可无济于事,它牢固地染在了地板上,它将永久地留在这里,一如臂弯间的疤痕。
祖宅空荡荡的房间,我趴在书桌,伤口跳突地疼,我忽然很恍惚,已经想不起在桃花镇的生活,也想不起阿森的模样,
我已经习惯了周家的生活,有种一辈子也逃不出这个漩涡的错觉,尽管周朗已经消失……这又能代表什么呢,我的后半辈子仍在周家的掌控中。
被冷风吹醒时,我正窝在兄长怀中,盖着留有体温的外套,长长的黑色围巾垂在我胸口,他低头,怔忡了一下,声音柔了又柔:“做噩梦了?”
温暖的身体渡来热量,我头一偏,“嗯”一声靠在他胸前,原来是我发烧了。
家庭医生来给我量了体温,体温计凉得我一哆嗦,强撑着睁开眼,阿森站在不远处看我,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我朝他傻笑,直到他走来摸我的额头,问我看什么。
凑巧医生背过去开药,我顺势抓住他的手,贴在脸侧,悄声说:“你把脸伸过来,我就告诉你。”
阿森一向听我的话,他乖乖把脸凑来,我轻柔地在他脸上一吻:“在看你。”
他愣住了,我就这样在他的掌心睡过去。
后半夜我是被热醒的,赤脚踩在地毯,准备下楼倒杯水,可我实在意识昏沉,每踏出去一步,便像踩在云间。
费尽所有力气才推开门,没走两步,猫儿乖巧坐在我跟前,尾巴扫来扫去,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儿。
它在向我撒娇。
我笑了一下,喉咙里拉锯出沙哑的字眼:“小朗乖。”
虽说我撒谎告诉兄长它叫小咪,但我骗不了自己,在独处的时候,我总会唤它的旧名,而它偏偏也只认这个名字。
就好像,明明是同一副身体,它喜欢周朗,却不喜欢兄长。
我点了点它湿润的鼻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蓦地,小朗从我怀中跳脱,三两步跳上台阶,在高高的尽头回望我。
想起这两日它的反常,我吸了口气,忍住眩晕咬咬牙起身,跟上它的步伐,只见它走进那间漆黑的屋。
——那间堆放周朗旧物的杂物间。
是的,我没有烧,有些东西不仅属于周朗,更属于兄长。
呼噜呼噜声更响了,在幽暗的环境中回荡,身体昏沉,大脑却顷刻间清醒。是他吗?
我不住哆嗦,脚下生了根,想逃,可前面是黑暗,后面也是,我能逃去哪里。
生病让我变得脆弱极了,到后来,我瘫坐在地,哭得面容扭曲。
我想阿森,我要回桃花镇,我不要在这里,我不要再见到他!我只想过自己的生活,为什么要阴魂不散,不肯放过我呢?
为什么?
你明明已经死了啊。
黑暗中没有人回应我,反倒是背后的某间屋门打开,我扭头,啊,这人有着世上最美好的眼,和最温暖的怀。
我停止哭泣,飞扑进他的怀抱,把他撞得猝不及防,两人跌在走廊,一只手在我背后轻抚了一下,便不再动作。
“怎么了?”他柔声询问。
我抽抽搭搭抬头,在他的脖子上轻轻啃咬了一口以作惩罚,随后又跟猫儿似的蹭了蹭才开口:“你怎么现在才来?”
我感到他的身子僵了一下,他一定知道错了,他怎么可以不陪着生病的我,偷偷一个人去吃糖?
他沉默了一瞬,单手撑地,另一只手搂紧我,将我扶起身:“对不起,我来晚了。”
听了这话,我又呜声哭起来。
一个烧糊涂的人,实在没有什么理智可言,宛如疯子,不管前因后果,只顾眼前发泄。
当下,我便是一心认定这人是阿森,我细细打量他,纯洁无瑕,不是我的阿森又会是谁?他将我横抱起来,我搂住他的脖子,滚烫的额头抵在他脸颊。
他耐心地再问了一遍:“哪里不舒服吗?想喝杯水吗?”
我在美梦中幸福得几乎睡过去,他把我放在床榻,转身要为我倒水,我却揽住他不愿撒手了。
灼热的气息喷撒在他脖颈,我伸出舌尖舔了一下,老实的阿森害羞得急忙就要推开我,我低低一笑,立马委屈道:“你弄疼我了。”
他僵住,什么动作也不敢做,昂头同我拉开距离,他说:“你烧糊涂了。”
我皱眉反驳,说出话都是黏黏糊糊:“我没有!我知道你最爱吃的是红烧排骨,你最喜欢的颜色是白色,还有……”
我憨憨一笑,抚摸上他的脸庞,脸慢慢凑近,直到两张嘴贴在一块儿。
“你最喜欢的是我。”
不给他反抗的机会,我的舌钻进他口中,纠缠着他的,阿森怎么会没有力气推开我,他只是口是心非,他也是喜欢我这样对他的。
我记得我答应过他只许对他一个人这样。
我食言了,所以我要加倍奉还他。
我含住他的两瓣唇,将它们吮吻得水亮,湿滑的舌在他口中兴风作浪,他只是乖巧地任凭我玩弄,不主动也不退缩。
他一定是背着我吃糖了,不然他的唇怎么会这么甜?
我将十指插进他柔软的发间,我们的吻更深,对阿森,我胆子一向很大,我把他推倒在床上,跨坐在他腰间。
阿森很没有防备似的惊了一跳,双手掐在我腰间,头往旁边一错,我的唇就刚好贴在他下颌角。
我一路吻,直吻到他直挺挺的鼻尖,一把摘掉那碍事的眼镜往床下一丢,轻轻吻上他的左眼。
“留下来陪我,好吗?”
我固执地捧着他的脸,他却不应声,神色迷茫极了,眼睛微眯,顺滑的黑发滑到一边,露出光洁的额头,仿佛稚子吃到甜蜜糖果,却不懂这是什么。
温热大掌上移,拢住我的下巴,指尖滑动,他皱眉盯住我的嘴角,随后低头,朝我靠过来。
一吻终结,我疲出一身汗,再没有力气,整个人趴在他胸口,听到他咚咚咚的心跳,声如洪钟。
后半夜,我睡得很安稳,身侧始终有一个火炉熨帖我,将我笼在一片温暖中,烧渴了,哼唧一声,立刻有清凉的水被喂进嘴,总也不够,渴得我直吮那条湿滑的东西。
醒来时,雪印的天地光亮,空空的半边床上被子工整,我明白自己只是做了场梦。
那天兄长意外地起晚了,我们同时打开房门,他套着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将脖子遮得死死的,眼睛下面一片青黑,我猜他一定又熬夜工作,我向他打招呼:“大哥早。”
没想到他也同时发声:“好些了吗?”
我答:“好些了。”
他也道:“希希早。”
两道声音叠在一起,我们相视一齐笑出来。
今年的年三十按照惯例还是在老宅碰头,去年我们逃了去放烟花,这回无论如何也不能逃开了。
可是兄长边递来温好的牛奶,边问我,今年还去放烟花吗?
我诧异抬头,他微微一笑:“希希开心最重要。”
兄长一贯对我好,我不能叫他难做,于是我喝下牛奶乖巧道:“大哥该去陪一陪温姐姐。”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好。”随后取了帕子替我仔细擦去上唇一圈奶渍,两指捏住湿漉满是奶味的帕子摩挲了几下。
一道木门,仿佛背后有千万恶鬼,狠狠心一咬牙,推开,原来里面已经布满灰尘,一眼望去,被裱起的周夫人遗像搁在地上,娴静的面孔一径笑着。
我用手掌揩去一层厚厚的灰,周夫人是个优雅而端庄的女人,不然也不会教导出兄长这样的孩子。
窗台上的玻璃樽不再晶莹,我将遗像放到那个烟灰缸旁,那个被我丢下楼用作提醒江先生的,周朗母亲最爱的烟灰缸,上面裂了一道口子,在玻璃之下,细碎一条,时刻有破碎的可能。
房间里唯一一抹亮色,便是温小姐送的那条红围巾,再一看,上面睡得正香的不是小朗是谁呢?
原来这段时间,它都偷溜进这里来睡觉,只因为这围巾上有周朗的味道?
我唤它,它慵懒地翻身,将肚皮暴露,爪子在空中一张一合地踩奶,甚至还发出迷糊的奶音。
我蹙眉,一股不愉窜上来,抱下小朗,围巾在手中绕了三下,准备拿去烧掉,唯独这个,我不能忍受,即使我未经兄长同意,糟蹋温小姐的心意,但我实在忍受不了了,刚起身,小朗就两脚立起,扒住我,急得喵喵直叫。
到底,还是烧掉了,在一片白茫茫的空地,火焰燃在火红的针织品,融化的雪砾救了它,剩下漆黑残肢被我丢进垃圾桶。
只是那之后,小朗明显精神萎靡,时常趴在桌上,有时弄翻墨水,兄长的文件上都是脚印,我直朝他道歉。
“我还能和一只猫计较吗?”他这样说。
即使兄长不追究小朗的错,它仍旧为它的调皮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