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女魔尊的那一世,从万尸潭九死一生像活死人一般爬出来的顾采真,自此落下了畏寒的毛病。即便后来成魔成尊,她的修为臻上,有魔气护体,功法霸道无比,哪怕是万年寒冰都奈何她不得,可那种彻骨如死寂般的寒冷,依旧刻进了她的骨髓中,至死如影随形。但隔世重生后,因为解开上辈子执着于心的重重误会,又收获了四个爱人以及他们完整的爱,她上一世的恨意和心结散去,这样怕冷的习惯才跟着消失。
因为,她的心不冷了。
但她依旧不喜欢寒冷的环境,若非为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四个人之二,此时此刻的她宁愿选择继续在温暖的小木屋里待着,而不是在冰天雪地里一步一个雪坑地往前“挪”。家里的木柴烧着了虽然烟熏眼睛,起码它暖和啊……
虽然从这个小世界外带进来的些微灵力,让她并不怕冷,可不代表她就会喜欢此刻寒风卷着雪花,不停扑到她脸上的感觉。就算有面纱勉强隔着,也依旧令她觉得不愉快。她口中呵出的一股暖流,很快变成湿哒哒凉飕飕的水气,浸透了面纱,覆在她的嘴唇与鼻尖,着实不太舒服。
她是先感知了季芹藻和池润所出现的方向,然后才出发的,施展了在这个小世界中被称为轻功的功夫一路赶过来,直到距离他们所在地还有半里路时,她才选择开始老老实实地走路,啊不对,是艰难跋涉过去。
毕竟,他们两人的身份不一般,又是被人偷袭暗算受伤落难于此,警惕性绝对很高,若是看出来她是目标明确地冲着他们而来,哪怕她和那些想要对付他们的人,出发点和目的都千差万别,她想要亲近他们也还是会难上加难了。远一点地方她来时的足迹若是不见了,还可以解释为风雪太大,很快就掩盖住了,近一点地方的痕迹必须明显而自然才行。
刻意在旁边又绕了一圈,顾采真才慢慢靠近了山林一处被雪覆盖的避风崖下。
她穿着厚实的褐色蓑衣,戴着青箬笠,手里还拎着路上随手打来的一只野鸡和一只兔子——毕竟她可是冬日出门打猎,“偶遇”受伤之人的猎户女。
她走近一堆仿佛是隆起的土坡被雪覆盖后的凸起,眼尖地看到了一只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已经被冻得发红的手。
心猛地一提,眉头一皱,她下意识扔下手里的猎物走近,却又在蹲下伸出手的瞬间,咬了咬牙,克制着自己想要把人从积雪中立刻拉进怀里的冲动,转而用身上一柄小猎刀的刀柄,去拨了拨那只手。那修长的五指被触碰后忽然动了动,像是主人被唤醒了一丝丝意识。顾采真见样子装得差不多了,终于亲手去握住那只手,同时另一只手开始用力拨开对方身上覆盖的雪。
对方手掌传来的寒凉令她心疼不已,手里的动作不由加快,一边的雪拨干净了,渐渐露出对方的半边身形,那一身满是血迹的白衣如同落在雪地里的一块染了血的玉,看得她差点当场失控地想要杀人。
不不不,这是小世界而已,她的到来会救下季芹藻和池润,他们不会像原本的小世界的走向那般,怀着良善的心和尚未施展开来的抱负,年纪轻轻就被冻死在此处,甚至连尸骨都要等到来年才会被就地草草收敛成一座无名墓。
他们会像萧青一样,好好活下来,她会让他们爱上她——他们会相爱相守,像以前一样。
顾采真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正要起身绕到另一边去继续清理他身上的雪,那只手突然速度极快力道极大地反手攥住她的手腕!凉到骨子里的寒气,让顾采真的心都跟着就成一团。
她的芹藻……
顾采真俯下身,一边忍着不让自己真情流露,一边低下头去,扶起他上半身靠在自己的身上,边拍落他身上的雪花,边试图把人抱起来。然而在看到季芹藻身下露出的,有别于土地黑色的深玄衣袍片角时,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池润!
第一次进入小世界,她与他们魂魄碎片的感应虽然没断,但不可能感知得那样清楚,而随着她的到来,很多事情的走向与她来之前的既定发展也会产生越来越大的偏差。她只知道,季芹藻和池润两人一同受了重伤又被困在这深山雪岭,却没想到他们自山崖落下后,会这样堆叠着落在一起。
这样是不是会加重伤势?她忧心忡忡,幸而面纱遮挡了她的表情。
他们二人遇到刺杀,抵挡了一阵后因为实在寡不敌众,都负了伤,被追杀后才进到这座山里,又从这崖山被逼落下,因为对方也死伤无数,忽然变大的风雪阻挡了对方想要下来赶尽杀绝的心,也给顾采真来找他们和扭转他们命运提供了契机。
“带我们离……离开这里!”用极大力气攥住她腕子的季芹藻,猛然睁开眼睛,因为受伤和寒冷而面色发青,但眸光却异常坚毅,即便此刻身陷囹圄有求于人,从小身处高位的气场依旧无所遁形。
她的师傅,也是她的爱人,季芹藻,是绝不会用这样的姿态与她说话的。他对她总是那么温柔而包容,就好像不论她犯下什么错,在他那儿都是可以得到原谅与宽容的。所以,她才会仗着他的喜欢而肆意去欺负他……
有一瞬间,顾采真几乎有些陌生地看着的年轻男人,但她很快回过神来,这个小世界的季芹藻自幼被立为太子,就算五官与她记忆里的爱人几乎有九成九的相似,可作为皇位继承人,有这样震慑人心的气度实在太正常了。
要是顾采真有心挣脱,季芹藻就算是平时没有受伤的状态也不可能抓住她的手腕,但她既想要救他,又怕自己答应得太痛快而显得很反常,于是只好继续演着戏,淡漠地看了他一眼,眉眼中带上些许审度打量之意。季芹藻迎上这双在漫天风雪中清亮透彻的双眸,感觉到自己已然要力竭。他的五指僵硬地颤抖着,有些握不住手中纤细的皓腕,但又不肯放开,双眸中依旧带着几乎是在燃烧他所有力气和剩余生命力的坚持。
然后,他的态度便软了下来,语气带着一丝藏起了所有骄傲的请求:“还请姑娘……出手相救。”他一边抓着她不肯放手,一边却咬着牙挪了挪身体,小心翼翼地察看了一眼坠崖前还为他挡了一箭的好友——不知昏迷了多时的池润。
崖下几处凸起的山石陡峭至极,他们落下去时他不能再让池润受伤,所以踢着一处崖壁借力一翻,缓冲了两人落下的速度,落地时雪地松软,倒也幸运,他就地一转,和池润滚出去一段路,好似撞到了什么树木或者石块,这才也昏了过去。
季芹藻再血统高贵地位崇尊又如何,此时此刻,他清醒地知道,当务之急是他和池润必须活下去。朝廷中形势诡谲多变,邻国多次扰边试探,虽未有城池陷落,但也不能放任下去。如今,不管是日渐病重的父王,还是在朝中权衡几派的池家,亦或者黎民百姓和戍边将士,都需要他们活着,回去。
他们这回明面上是一路去边境替圣上视察民风军情,犒奖边境兵将,好似是个轻松差事,其实暗地里则是搜集三皇子私养精兵上万人,以及大规模制造火器弹药的证据;还要调查靖南王克扣粮草中饱私囊,又血腥镇压军中士兵哗变一事。
虽然他们已经非常小心,却还是被走漏了消息。三皇子与靖南王明面上毫无交集,此时因为将他们视为共同的眼中钉,立刻狼狈为奸暗中达成协议,靖南王买通这处的官员设下鸿门宴,三皇子派出数百十死士,左右夹击,完全是想将他们斩杀于归京途中,好来个死无对证。
顾采真是知道这其中的来龙去脉的,但作为一个深居山林的猎户孤女,她自然不应该知道这些。她一边想着回头等有机会,一定要活剐了三皇子和靖南王这两个玩意儿,一边也没立刻答应季芹藻的要求,只是道:“让我看看他的伤势。”随即晃了晃手腕,示意季芹藻放开她。
季芹藻见她不像是要走的样子,便依言松手,指尖冻僵得有些直不起来,勉强拱手说了一句,“多有冒犯,还请姑娘见谅。”
这里人烟罕至,又暴雪连天,唯有这个全身上下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姑娘,是他们唯一可能的救命稻草。
他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这一会儿工夫眉目间又沾满了刚刚飘落的雪花,顾采真听得心里直揪,也看得心疼,又不好表现出什么,连忙跪在雪地里低头扶起池润察看。
年轻俊美的男子双目紧闭,脸上有斑斑血迹,浑身上下伤口不计其数,显然经历了一番恶战。尤其是他落崖前为季芹藻挡掉的那一箭,导致他的咽喉处被锋利的箭头划破,伤口血液已经干涸,但青黑诡异充满不详,顾采真心一沉,“有毒!”
“必须把毒血放干净。”她一边对季芹藻说道,一边拿下箬笠,露出简单绾成的发髻,动作利落地微微卷起面纱下方,露出润白秀气的下颌与粉色妍丽的樱唇,俯身毫不迟疑地单手托在池润的脑后,唇部贴上他的咽喉,为他一口口吸出毒血!
但这过程需要时间,此间天寒地冻,季芹藻此刻的身体状况让她也放不下心来,所以她干脆反握住季芹藻的手,以掌心为介,为他输入内力治伤加御寒。
季芹藻见到她的举动不由一怔,周身一股暖意徜徉开去,内伤导致的虚弱得以换衣,他并非食古不化,自己刚刚一醒来因为求生都拉着人家姑娘的手腕不肯放开,如今她肯主动为好友祛毒,还兼顾照应他,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都要靠边站,毕竟事且从权,此时没有什么比池润的命更重要的了,他微微感激地看着少女,而对方太过专注,竟像是丝毫不觉。
渐渐地,季芹藻心中又闪过一丝惊讶,以及不敢置信的惊喜。他没想到,这少女的内力这般雄厚,除了输送给他,她托着池润后颈的手显然也在运功,竟是对他们两个一边都不曾落下,就算是这样,她看上去依旧游刃有余。
原先他一醒来就向她求救,不过是出于求生的本能,但仔细考虑,她若是一个寻常弱女子,这样极限恶劣的环境,她自己能离开都勉强,何况带上他们两个重伤之人。但既然她会武功,看起来又懂医理,他们倒真有可能绝处逢生。
也许她是什么隐居在此的高人之后,季芹藻猜测着,并不觉得顾采真会是三皇子或者靖南王派来的人,毕竟对方当时狠下杀手,现在哪怕袖手旁观,他和池润也坚持不了多久。
池润觉得浑身都很疼,冷得几乎如同沉入了深海底,但身体上忽然覆上来某个热源,紧接着,身体中也被源源不断地注入某种带着生气的力量,他便渐渐暖和过来。再然后,僵硬的四肢也逐渐舒缓,咽喉部位随之传来某种温热疼痛又柔软奇特的触感,之前淤积在心口几乎要将他活活闷堵冰冻致死的一口浊气突然散去,他猛地睁开了双眼,就看见一个蒙面之人离自己非常之近!
“小心!池润不可!”季芹藻高喝一声,反手握住少女的手拼尽全力向后一拉,再侧身一护,帮她避开了池润醒来瞬间就陡然出手的杀招!
顾采真的面纱在她取下青箬笠时就有些松了,加上她为了给池润吸毒血,从下方卷起些许,此刻被季芹藻的衣袖一拂,顿时飘飘悠悠落在了雪地上,露出可谓明艳绝世的倾城容颜。
季芹藻本就虚弱至极,顾采真可不想压着他,所以硬是凭着过人的武功加上一点灵力,在向后倒去时翻转身体当了他的肉垫,饶是如此,掼在她身上的力道也让他吃不消地剧烈咳嗽起来。他用手撑住旁边雪地试图从她身上爬起来的瞬间,才将这张让人惊艳到失神的脸收入眼帘。
顾采真将他扶起来,顺便看向一击不成又因为体力透支而再度晕过去的池润,然后冷着一张脸,快速捡起面纱蒙上,“我不杀你们,但也不能再救你们了。”
季芹藻原本也正看向没了生息生死难卜的池润,闻言赫然抬头看向站起来就要走的少女,“等、等等!”
他的手垂在袖子里抓紧了地上冷硬的雪块,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别看顾采真刚刚语气动作决绝至极,其实恨不得立刻上前把人抱入怀里好生照顾,但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所以哪怕心里再想靠近他,她还是沉默不语地故意后退了一步。
“别走,咳咳咳!”季芹藻掩口咳了几声,在呼号的寒风里听得人心都要揪起来了,“我朋友意识不清,并非有意攻击姑娘。”
“只要,姑娘……愿意施予援手救下我们,我可以、可以给你任何你想要的。”
权力地位,荣华富贵,哪怕她想要这座山这片林,只要他和池润活着,这些他都能兑现。
生平第一次落难至此与人交涉的太子殿下,并不知道自己开出了多大多诱人的空头承诺。
他只知道,少女听了他的话。像是真的动了心,终于重新向他靠近一步,问,“任何东西,都可以吗?”
“嗯。”他郑重地点点头。
直到三天后,季芹藻的内伤好了近半,寒咳之症也渐渐减轻,可以勉强从客房床上坐起身;而连续高烧的池润虽然依旧昏睡不醒,但起码热度也降下去了时,顾采真告诉季芹藻,池润已经性命无虞,再过一两天就能醒来,她就算是达成了施与援手就下他们的条件了。
所以,轮到她提出她的要求了。
“顾姑娘请讲,”季芹藻颔首,“不管你想要什么,秦某他日定当回报。”
此时,化名秦早的太子殿下一点也没觉察出对方的不同寻常,他带着一贯得体温和的笑容,看向面前神秘莫测独居于此的少女。顾采真依旧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顾盼间清濯灵动的眼眸,她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你。”
“什么?”季芹藻面上闪过一丝错愕,疑心自己听错了。
以前两人定情后,她就很喜欢这般偶尔弄些小“惊喜”去作弄自家师傅,他每每都很无奈,却又会容忍她胡作非为,此刻顾采真见到除了在雪地“初见”后,即使受伤也一直很从容的太子殿下显出有些慌张惊诧的神色,哪怕只有短短一瞬,也令她心情很好。
她压下心里的淡淡笑意,一本正经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想要你,秦早。”
秦早,我的……芹藻。
季芹藻震惊之余,第一次后悔自己随口所起的化名,这听起来就好像直接在叫他的名字一样,也太亲昵……太、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