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过了四月有余,宁秋鹤每日白天跟止渊去冷泉,晚上则是由雾山照料。
这四个月里,宁秋鹤把长期昏迷病人苏醒后复健的过程彻底体验了一番。
身体由一开始的完全不能动,到可以做简单动作,逐渐可以在搀扶下行走,可以自行走动,醒着的时间逐渐增长。每日从二人口中一点点的了解这个世界,也知道了这个身体的一些状况,无须呼吸,不可进食……
雾山和止渊二人的担心却日益严重,她的恢复速度比预期要慢太多。原本以为只需一个月便可恢复如常,可以开始学习如何获得力量和’进食’。现在已过了四个多月,每日清醒的时间却不足四个时辰。
非但如此,她身体对冷泉中的生机的吸收亦是不好,浸上整个白天也只能走个两千多步便混身瘫软…….
收回抚在宁秋鹤额上的手,雾山低头叹气。
「如何了?」一直站在边上的止渊问道。
雾山摇头道:「完全没有进展。她好像……存不住生机,真元更是半点也无,我尝试引导,但她体内空空如也实在无法施为,我亦不知问题到底在何处。」
「要不,让温离看看?」止渊伸手揉平了雾山皱着的眉头,「别太担心,总有办法的。」
「我亦是这样想,」雾山微微摇头道:「可是温离不良于行,召他过来需时甚久,她又离不开这冷泉……」
「我带她去罢。」止渊沉吟道:「我把冷泉水装了带着便是,反正她也吸收不多。」
「要去多久?」
「依我脚程,十天可回。」止渊随手撩起床上少女的一缕黑发,「净瓶借我十个可好?」
「久了泉水的生机要溢散,」雾山沉思一阵,抬头看止渊的眼,道:「十日可以,在外一切小心。」
「我会的。」将手上的黑发放到下,止渊沉声道:「事不宜迟,明日启程罢。」
「好。」
一夜无话。
次日,二人为宁秋鹤穿上一身雪白的蛟蛸裙,将她带到一处悬崖边的平地上,站在一个小土丘前。
土丘之上插了个莹莹润润的白玉似的尖尖的圆锥物,约莫一尺来长。
止渊不知从哪里摸出酒和酒杯,在土丘前奉了酒,低头对宁秋鹤道:「你爹娘葬在此处,今天带你出行,下山前来道别。」
宁秋鹤点头,对这边的爹娘既无印象亦无感情,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
雾山也拿出了杯子,却是奉了一杯茶。
宁秋鹤奇道:「为何你们一人奉酒一人奉茶?」
止渊:「你爹爱酒。」
雾山:「你娘不喝酒。」
宁秋鹤:「…….那我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止渊伸手摸她的头,「就带你来看看。」
「这上面插的是什么?」宁秋鹤指向土丘上那个白色的圆锥。
「蛇牙,」止渊斜睇了身旁的雾山一眼,「大蛇的后牙。」
「这么大的蛇?」宁秋鹤狐疑,先不说插进去有多深,这露出来的地方都有一尺多快两尺高了。
「嗯,大蛇妖。」止渊答,嘴角上扬。
雾山轻咳了一声,道:「不早了,该出发了。」
止渊应了声好,打了个响哨,不多时从浓雾中奔出一匹身形极高的白马,无鞍无缰,虽然在奔跑,但却无声无息,听不见任何蹄声。
白马停在三人身前,额头正中有个金色的尖角,长长的黑尾巴用力一甩,咧开嘴嗤了一下,露出一排尖牙。
「这里的马长这样?」宁秋鹤眉头直跳,骑马她会,可是这样的马她哪里敢骑?
「这是駮,跑得比较快。」止渊先将宁秋鹤抱上駮的背上坐好,随后纵身而上,坐在她身后,拉了披风把她囫囵裹住,只露出一双眼睛。两手前伸扯住駮的鬃毛,正好把她圈在怀里。
「二师兄不去?」宁秋鹤低头看站在駮旁的雾山。
「嗯,不去,我留在这看家。」雾山退后一步,挥了挥手,「你们速去速回。」
駮往前小跑了几步,止渊回头望了雾山一眼,右脚轻轻一踢,雪白的駮便飞奔起来,一头扎进浓雾里,奔入山林中。
宁秋鹤此时总算是明白了’跑得比较快’是有多快。駮踏地无声,身旁的事物快速倒退,比起现代的汽车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最神奇的不是它跑的到底有多快,而是它根本不需要路。駮奔跑的时候尽往密林里冲,所到之处树木自行往两旁避让,在他们经过后又恢复原状。
没跑多久就冲出浓雾之外,眼前景物骤然清晰。
「駮为山神坐骑,能通山灵,可穿任何山林而不受阻碍。」止渊低头在她耳边解释,又问:「冷不冷?」
「不冷。」揉了揉吹得没有知觉的脸,宁秋鹤道:「脸吹麻了。」
止渊笑着把披风拉高盖住她的脸。
在浓雾中度过了四个多月,宁秋鹤忍不了多久又把披风扒拉下来露出一双眼睛四处张望。村庄和农田飞掠而过,所过之处,撩起一阵大风,但田野中的农人似乎毫无所觉,只是扶了扶帽子又继续干活。
原来已经到了山下,有凡人居住的地方。
又看了一阵,宁秋鹤抬头问道:「我们去哪?」
「见个老朋友。」止渊道:「你目前恢复状况有点差强人意,他对这方面比较有研究,所以带你去看看。」
「哪方面?」
「山鬼通灵,以渡山中阴魂。」此时駮飞奔踏入河中,止渊只得抬手以掌心往下虚压,一股无形的压力扩散开去,溅起到一半的水花相继落回河中。
待得駮渡了河,才继续道:「每个山鬼都有一文一武二兽为辅,他乃是你父的文辅,以通灵之术入道。不但助你父渡亡魂,对引魂入体之道甚是了得。你能在投生异世后再次归来,是他的功劳。」
宁秋鹤忽然想起屈原的山鬼,里面那句’乘赤豹兮从文狸’,说得应当便是这两大辅兽,好奇道:「那他是文狸?」赤豹既然是拿来骑的那应该不是文辅才对。
「什么文狸?」止渊奇道,继而亦想起了宁秋鹤给他念过的诗句,顿时了然,笑着道:「他倒真叫温离,但他不是狸猫,是只小兔子。」
宁秋鹤:「???」
止渊见她不懂,便为她解释。
原来山鬼并不是一个神的名字,而是一个神的种类,就是山神,由山脉中的灵气孕育而生,死后化于山林中。每个山脉都有各自的山鬼,山鬼没有名字,因为他们终生不能离开所守护的山脉,名字对他们来说并没有意义。每个山鬼的文武辅兽都不大一样,大多都是在山中选出的天赋高的妖族。
止渊拍了拍身下的駮,继续道:「这駮,本来是不周山的山鬼的坐骑,亦是武辅,后来山塌了,山鬼消亡,它跑了出来。」
駮回头呲牙。
…….!?
不周山??!!
「不周山……」宁秋鹤试着问道:「是共工撞塌的吗?」
「你知道?」止渊挑眉。
共工怒触不周山,这是宁秋鹤上一辈子小时候听过的神话故事。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除了有一样的人,宁秋鹤开始发现了其他重合的地方。
「真有共工?」宁秋鹤沉吟:「我以为是故事。」
「真有。」止渊点头。
「那女娲呢?」
「有。」
「伏羲呢?」
「有。」
「那他们都是半人半蛇吗?」宁秋鹤又问。
「是。」
「是真的半人半蛇,还是传说中半人半蛇?」心中有些莫名的不安,宁秋鹤的声音带上一点颤抖。
「当然是真。」止渊想了想,道:「他们还有后人,真正的直系。你以后会见到的。」
「那后羿呢?」继续发掘着脑海中的神话故事来寻找这两个世界之间的关系。
「…….有。」止渊眉头拧了一下又随即放开。
「后羿射日。」
「…….有。」止渊深吸一口气。
「太阳真的是只鸟?三脚乌鸦?」宁秋鹤难以置信的抬头望天。
「…….金乌死了。那是金乌留下的元神之火。」止渊叹气。
「后羿的妻子是嫦娥吗?」宁秋鹤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不,正确来说应该是八卦之心。不死药,奔月,宓妃……..
「大师兄?」等了好一阵没得到回答,宁秋鹤回头望向状似发呆的男人:「嫦娥!」
「没有!」止渊皱眉。
「没有嫦娥?」宁秋鹤讶然。
「有嫦娥。」止渊扶额道:「我是说后羿没有娶嫦娥。」
「咦?没有吗?」宁秋鹤奇道:「那后羿的妻子是谁?宓妃?纯狐?」
「都不是!后羿并无婚配。」止渊的眉头简直能夹死苍蝇。
「欸?这跟故事里面说的不一样啊…..」宁秋鹤摸摸下巴,心道,传说中的猛男后羿居然没娶妻,难道是基佬…..
「你到底哪里听来的这些。」止渊无奈。
「盘古开天,后羿射日,女娲补天,我们那边有这样的故事。是神话,是传说,大家小时候都听过。那边所有人都觉得这些只是故事。」宁秋鹤回头望向止渊,道:「我没想过这些原来都是真的。大师兄,这里和我原来的世界,到底有何联系?」
没料到她能想到这麽多,止渊一下被问住,略想了一下,才道出一个传闻:
在远古时代,有人发现了一个秘境,内部广阔无垠,神奇之处在于秘境内的一切,与秘境外完全一样,甚至有大能在秘境之中找到了自己的洞府,见到了另一个自己。这个秘境被称作镜像秘境。后来秘境的入口消失了,再也无人能进入。而众人猜测,镜像秘境可能并不是秘境,而是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是镜像?」宁秋鹤惊愕:「可是明明什么都不一样啊。」
「只是猜测,并无实质证据。」止渊沉思道:「那边的世界也有我们这里发生过的事,若非镜像,那就是这两个世界原本曾经相连过。而且,何谓镜像?镜像只有镜中影像一意。当你望着一面镜子,自然知道镜里镜外的事物是一致的,当你看不到它的时候,怎知镜中影像和镜外的是否一样?」
「那我们现在到底在镜中,还是镜外?」这不就是庄周梦蝶。
「谁知道呢?」止渊挑眉道:「既然已是两个世界,镜中镜外,谁会在乎?」
宁秋鹤无言以对。
晚上二人在山林中过夜,止渊挑了处平坦的地方,取出一根用绳子吊着的尖牙挂在身旁的树枝上,淡淡的雾气从尖牙上弥散开来,很快变成缓缓流动的、挥之不散的浓雾。
駮不像一般的马一样站着,而是大咧咧的侧躺在地上,还把前肢枕在脑袋下,闭眼就开始打呼噜,喉咙里传出断断续续的轰隆隆的声音,像远处飘来的鼓声,又像是雷声。
宁秋鹤看了一阵那个尖牙,回头见止渊手中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瓶子正往一个白色小半个人高的石缸里面倒水,登时眼皮直跳:「哪来的缸?」
「装乾坤袋里带来的。」止渊头也不抬继续倒水,另一手抛出一个白色的小布袋。
宁秋鹤接过打开一看,什么都没有,伸手往内一摸就摸到了底。
???
「你现在还不能用。」止渊伸手拍了拍她的头,「等你能用的时候让你二师兄给你做个。」
小瓶中的水似是倒之不尽,缸中已有大半满。止渊收了瓶子,朝还在掏袋子的宁秋鹤道:「过来,脱衣服进去坐着。」
荒山野地里脱光了泡浴⋯⋯有点不靠谱啊师兄!宁秋鹤磨蹭半晌,抗议无果,只得照做。
于是宁秋鹤坐在缸里歪着头睡觉,一人一駮,一个坐在缸边,一个趴在不远处的地上,就这样凑合过了第一夜。
就这样白天赶路晚上在林里浸浴过夜,出发后的第四天午后,穿越过延绵数十里的桃林,二人一駮停在一座大城前。
桃林城。
避开了入城的大路,駮在桃林中将二人放下,转眼变成一身穿白色劲装,体型修长结实的男子。一头黑发全束在脑后,扎成一个长长马尾辫子,随着动作晃出一道黑色的波浪。额前发线下有个约莫两寸来长的金色小角,下颚线条略显凌厉,却长了一双水灵灵的杏眼。
駮抬手紧了紧束发的布带,见宁秋鹤望他,便咧嘴露出一排尖牙,笑着道:「问宁姑娘好,在下问柳,能载宁姑娘一程实是荣幸。」声音低沉得有如擂鼓之声。
「……」宁秋鹤倒退一步, 骑了几天的马一下子变成了人,有点接受无能。
见她不答问柳也不恼,笑咪咪的就要过来牵她的手,问道:「在下与宁姑娘一同进城可好?」
手是人的手,五个指尖却是长了猎鹰一样的,黑色一寸来长的尖甲。
「指甲收收,」问柳的爪子才伸到一半就被止渊皱眉隔开,从乾坤袋里掏了个斗笠拍在他头上,「遮好你的角。」
问柳爱笑,即使是抱怨,仍是眯着眼,笑着道:「艺…止渊大人真是小气。」一开口,露出一口闪亮的尖牙。
止渊目无表情的补充道:「也别笑。」
宁秋鹤望着整装妥当的二人,乖乖抬头让止渊给她套上面纱,问道:「我们这是要进城?」
「嗯。」止渊整好面纱,牵了宁秋鹤的手往进城的大路上走,边道:「桃林城北面是夸父山,我们要找的人就在山中。今晚在城里休息一晚,明早从北门出城,约莫中午就能到。」
「夸父山,桃林城…..」宁秋鹤问:「是夸父逐日那个夸父?」
「?」止渊奇道:「什么逐日?好端端的追太阳做什么?」
⋯⋯
「那夸父是怎么死的?」宁秋鹤想了想,换了个问题。
「涿鹿之战。」止渊停步想了想,道:「涿鹿之战夸父助蚩尤抗黄帝。最后蚩尤战死,夸父重伤后往西遁走⋯⋯」
五千多年前,夸父从涿鹿原一直逃到此处,伤重身亡。身体化作山脉,精气化作桃林。后来夸父一族的后人在此建城,以桃林为名,以纪念先祖,其后人亦大多居于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