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好笑,身体往后仰,右手在桌面轻敲,他正坐在住处唯一一张正经的桌子前,即便要住上一年的地方,也没摆设几样就有他习惯特色的物品,可见房间主人非常不留恋这儿的生活。
“你说的Snow?不是,不是她,是我的......大哥,如果要满足‘所有人围绕着打转’‘亲生父母在世’这两个条件。”
“那你胜出了吗?”
“我都已经叫他哥哥,你说呢?”他摊手,半玩笑半得意。
“那太好了,太好了。”她是真心为他高兴,“我能妄自菲薄一下吗?在你眼里,我也是那个拥有普通人所有资源的人,有正常的感情,正常的人际关系,正常的人生安排,社会处处对我行便利,社会处处对我敞开怀抱。”
“曾经我以为你不杀我,来到我身边,是因为我可能救过你,你不滥杀无辜,所以观察了我很久来确定我的品性,也无可厚非。现在我知道了,还有更深的原因,这叫.....种群根性?”
“可是当你发现我即便是普通人,也是普通人中走不通路的边缘人,是不是觉得我浪费资源,生在福中不知福?”
岂止,简直是找死,别人争先恐后跳下来的独木桥,她却偏偏要踩上去,嘴里还说“这儿好空好凉快”。
“果然啊果然,你牙槽动是长智齿还是磨牙?别费那劲了,你咬不到我,况且是我的选择,不需要你替我承担后果,你大可不必......”
“你真这么认为?你的选择影响不到我?”他眼神嗖地变冷,初冬的天,暖融融升着太阳,突然一言不合,下起了冰雹。
但隔着屏幕,也隔断了他的情绪,她没受到干扰,仍然按自己节奏进行。
她想了一周,想得头都大了,饭量都跟着减少。
“说实话,我不明白‘影响’是什么,为什么非我不可,你也尝试过换人吧?之前那位女医生,你的同事,就是我的替换对象。”
看到他面无表情没否认,她本来早有心理准备的,但仍没控制住心口发紧,暂停了半分钟没说话,直到对面人说:“你继续。”
“也许到了今年,遇见关悦悦,你还在进行尝试,只是这次,你不用花太多时间就能明白,她不行。”
她加快语速,他要说话,都插不上,他一直不是吵架的高手,她才是,要挑你刺,你滑成鳝鱼都跑不掉。
“到目前为止,我身体受的伤大大小小不下二十处,可是,没有一处留下疤痕。”镜头前她伸出手臂,光裸,白皙,瓷实,无任何伤疤。
“对于普通人来说,不留疤的体质肯定是莫大幸运,估计让少活十年来换,他们都愿意。”
又成功惹他笑了。
讥讽的笑。
“但我不愿意,没有疤痕的人生,是没有过去的人生,严重点,可能是不存在的人生,没有疤痕,我甚至有时照镜子都认不出自己,稍微变换角度,就感觉变了张脸,导致我好一阵子都没兴趣照镜子。”
“好在我是成年人了,心里的疤够我认清自己,但你们,从小缺乏标记,无法确认自己是谁,长大后基石也稳固不了......用你的话,没有身份认同感。”
“这时候有个资源稳定的普通人,那就是你们眼中的香饽饽了,他们能给你安全感,归属感,他们的喜怒哀乐,能成为你们的喜怒哀乐......我甚至怀疑,情绪能够滋养你们,就是你所说的‘影响’。”
“你瞧不起韩宗麒,也瞧不起‘主人和宠物’这条因果链,以为你做主人,我做宠物,就可以推翻它,你就能做自己人生的主人,但你不自觉还是在走这条路......不然没法解释,强成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这么多软肋,也不应该需要我这种人陪伴......”
啪!屏幕变黑,视频关闭。
她愣了愣,以为信号问题,重新发出邀请,下一秒那边就挡回来,拒绝了她的请求。
再试,对面就直接不接听。
恐怕,连手机都已扔了。
他又一次将她扔边上不管了。
不不,这是她一厢情愿的感受,他拥有她的坐标,根本不必担心失去她的行踪。
他是有恃无恐,自以为拿捏住她,所以可以肆意地晾她,要她悔恨,要她认错。
霎时,她心堵得厉害,郁气一时无处发泄,想也不想抽出刀片,按住后脖子某个位置,刀就往上滑去——
“不要拿身体做实验。”他的声音在她脑海响起。
握刀片的手停住。
放着花束的房门并没有一如往常在傍晚打开,待到凌晨,发蔫的花才迎来它们的主人。
背行李包的人原本打算跨过花束,却在看到花束下压的东西而停下。
一本卷宗。
放卷宗和花在门口,充分说明她在他们心中的位置。
一位长辈。
她怀疑他们可能想送她康乃馨,但碍于有一半可能提醒她年龄够大的风险,才改放玫瑰。
那要是放别的呢?
“放食物?我想我会对我小孩做这种事。”
“但你不会有后代。”
“谢谢你告知我这个不幸的消息。”
“不客气。”
几个熊孩在客厅里为王含乐提出的问题斗嘴,王含乐则在边上陷入思考。
很显然他们是动物性和社会性兼具的族群,虽然群居在一起,但作息各不相同,从事的职业也无法如韩宗麒所愿,全都成为艺人,替他“碾压演艺圈”。
连一群屁孩都比杨碟更具有社会性,知道向独居女性送花而不是送食物。
他该不会把对后代的希望,都倾注她身上了吧?
这个结论虽然可笑,但一想到他连他父亲留下的遗产,也用在她身上,结论就不好笑了。
“一个女人,独居,每天独来独往,不与人打交道,没人照顾她,她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人在她门口放花——”
“追求她。”
“和一本卷宗。”
沙发上窝着的脏辫女孩——现在已是波波头造型,她和另一个女伴对视一眼,“乔乔把卷宗给你看?他从不跟人谈他的工作内容欸。”
“所以他送花是想追求我?”
脏辫女孩做了个“我靠”的动作,“吔屎啦你!别做梦了!他只是有问题请教你啦!”
“一个女人,独居,但准备了一个月的粮食,在家煲剧,长肉,吃了就睡,睡了就吃,有人在她门口放食物——”
“是水果吗?”
“是的。”
“我喜欢吃水果。”
“.......”
“想给这女的当爹当妈养她啦。”
“.......但放下食物后,人就离开了。”
“来年同一时间,还会再来看你。”脏辫身边的女伴说话了,“他已经把养你纳入行为轨道,以我的了解,可能一辈子都会不停重复做这件事了,你要有长期反骚扰的准备,呃,你怎么.....”
王含乐脸上忽然就挂上了两包泪水,落在孩子们眼里,就是猛虎掉泪,女孩惊诧之余,想到了什么,对她说:“冰箱里的东西你随便吃啦,每天都有人来补充的。”
以为她是吃不起饭了。
人到中年,颠簸流离,寄人篱下,吃了上顿没下顿,太可怜了。
“喝咖啡吗?”晨起的俊男小乔来到组合大沙发一侧,客厅里和王含乐谈话的熊孩便相携上楼睡觉——她们是夜猫子属性。
阿祖红着一双熬完鹰似的眼,昭示着夜生活丰富的他,其实一直在反作息,如今清醒过来,有心熬夜,却不胜威力。
“别看了,人已经走了。”
阿祖这才转移视线落在王含乐身边的行囊,犹豫再三,还是问出口:“你要走了?”
“谁说的?外出丢垃圾而已。”她一口喝干咖啡,手上已完成机票退订,带上背包上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