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彰视线落到个年轻小姐身上,丫鬟不晓哪里去,又馋嘴儿,只得自己下马车买榆钱糕。
她穿件银灰缎菊花回纹绦禙子,天青缎裙子,京城的小姐不会这样打扮,应是从南方来,如水磨年糕滑白的脸庞,颊腮滚圆,肉嘟嘟的两瓣唇,挺鼻梁,睫毛密浓,一张一阖刷得眼睛水汪汪的,梳着垂鬟分肖髻,细碎柔软的散发在耳鬓轻扬,京城的春风凛烈犹存。她掏钱买了块榆钱糕,显得迫不及待,站在乡人身侧就小口小口吃起来,似乎很好吃的样子,侧影显得孩子气。
赵敬宜用手肘捣捣他的胳臂,低声说:“徐阁老为拉拢你至他麾下,可谓用心良苦。”
萧云彰收回视线,淡道:“无论怎样,总算知晓王启岩是他的人。”
丁玠插话进来:“这老家伙深藏不露,若非你机敏,便被他骗过。”
“你差点闯下大祸,日后言行处事需更小心谨慎。”萧云彰又朝长随福安道:“楼底有卖榆钱糕的,你买几块来尝鲜。”福安应承退下。
他再朝窗下看,那小姐已经走了。
这榆钱糕并不如想像的可口,他们大概尝了尝,就不再碰,讲了会话儿,福安匆匆过来,凑近他耳畔嘀咕两句。
萧云彰撩袍站起:“府中有事,先告辞。”径自离开。
林婵的马车被拦在萧府外,看门的说去禀报,却迟迟没有出来,刘妈不满,一直埋怨:“嫁妆都抬进去了,怎地人却不让进。”
林婵面无表情地坐着,从远处过来一银顶青檐轿子,一个长随扣两下古绿兽面铜钹,门很快开半扇,四人抬着滑杆嘎吱嘎吱直往里去了。
又过片刻,出来四五婆子和两小厮抬着轿子走近,其中个婆子过来见礼:“老太太昨晚有些风寒,起得晚些,倒让林小姐在这里久等。”
林婵认得她,在大夫人李氏房里伺候。
“纵是如此也该将小姐先抬进府,再说旁的话!”刘妈不高兴道:“萧府家大业大,理应礼数最周全。”
“是,是!”那婆子也不恼,只是陪笑。
林婵暗忖刘妈看不穿,她们既生有意冷落之心,候在府外与府内又有甚麽区别呢!也不多言,下马车换乘轿子,总算入了门,一路抬至正房大院前。她搭着刘妈的手下轿,跨进槛儿,廊前站着好些丫鬟,房内的笑声时隐时落,已有人隔着帘栊禀:“林小姐到了。”
林婵进入房时,便见坐得满当,同前世里初入府时无甚区别,除榻上歪坐着老太太,还有几房夫人在跟前侍奉,大夫人李氏、即萧旻的母亲,未曾抬头瞧她一眼,自顾同三夫人讲着话。不由暗自咬了下唇瓣,走到老太太床前,丫鬟拿来圆垫,她跪拜见礼。
老太太笑着让她起来,拉着手坐榻沿边仔细打量:“倒是俊俏的很,把这府里小姐都比下去了。今年有十几?你娘亲可好?”
林婵回话:“今年十七,娘亲已五年前病逝。”
老太太问:“五年前,你们不才离京去浙江麽?”
林婵点头:“路过天津卫时,那里正发瘟疫,娘亲不幸染上,路上就去了。”
“可怜!可怜!”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背,感慨道:“那样十全的人物!我有劝过她带着你留在京城,她说放心不下你父亲,执意要跟随,这便是命中天注定,生死不由人呢。”
林婵没有吭声儿,接过丫鬟递来的茶,垂颈吃着。
李氏插话进来:“听闻你父亲早已另娶继配,她待你可上心?”
林婵道:“继母待我并无差池。”
前世里她是另一套说辞,给她们提供了茶余饭后的笑资,亦让她懂得,你所承蚀心苦痛、与外人实不过热闹一场。
“你那嫁妆可不丰!”三房秦氏嘟囔,嗓音不高不低。
“说甚麽呢!”李氏瞪她一眼,再朝林婵笑了笑:“林小姐千万别往心底去,我们这样的人家,岂会计较这些!”
林婵神情很平静:“家父清廉刚正,爱民如子,这些年浙江屡犯洪涝,除朝廷赈济外,他还将官饷拿出建盖房舍,供流离失所的难民宿住,家中度日并不宽裕,所携嫁妆已尽全力,我亦知足。”
老太太皱起眉头,扫视众媳一圈,无人敢再胡话,她才问李氏宿院可安排妥当了?舟车劳顿理应先去洗漱歇息,李氏忙起身笑回道:“东院原就干净,一早叫人掸去浮尘,燃了熏香,换上新被褥子。我带她过去更方便些。”老太太道:“那是最好。”又向林婵叮嘱:“你先歇去,需要甚麽同她说就是,当在自家一样。”
李氏遂带她出了门,走没几步,忽顿住,微笑道:“还有桩事儿要同老太太说,你等我一等。”闪身进房里。
林婵看见廊上挂着画眉鸟儿,凑近了看,听得帘内传出人声来:“提起她娘亲,连一滴泪都没有,冷情冷性。”
又有人酸不溜秋:“小小年纪,怪会拿腔作势,假话讲得跟真的似的。”
老太太道:“你们少说两句,我不爱听,她总是我们萧家孙媳,娘家在外无人撑腰,我们做长辈的不体恤,谁体恤呢。”
房里没声了,李氏说着甚麽,模模糊糊难听清,一会儿出来个婆子,还是原来引随的那个,微笑道:“夫人有要紧事忙,恐林小姐等得不耐烦,不妨由我带你们先过去。”林婵也无二话,随她去了。
且说萧云彰走进萧肃康的书房,难得萧家兄弟都到齐了,皆坐着在吃茶聊话,见他来颌首招呼,他回礼,择椅倚窗而坐。
萧肃康问近侍:“旻哥儿怎还未至?”话音才落,就听廊上脚足响动,有佣人禀:“是大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