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裴姝妤又一次坐在了马车上,只不过这一次,马车是驶向皇宫的,跟着的丫鬟从活泼烂漫的西瑶换成了成熟稳重的东紫,身旁坐着的也成了他人。
“清乐,可是不舒服?”坐在裴姝妤身边的上官婉儿见她不住地揉按太阳穴,便体贴询问。
裴姝妤收回手,轻轻摇头:“许是昨晚没睡好,不碍事。不过上官姐姐,皇姨母这次怎么如此着急召我进宫?”
往常裴姝妤这代武则天去感业寺祈福过,按理说回长安后她要在韩国公府等陛下沐浴斋戒七天后才会被召入宫中的,没想到这次在她回来后的第二天就收到了口谕,还是由女官上官婉儿亲自来传的。
上官婉儿静默一瞬,神色深沉起来,却仍旧没有多透露什么,只是模棱两可地说:“许是因为陛下近日得了什么启示吧。”
“启示”二字的音略重,裴姝妤从中听出了些许不满。虽然好奇,却也是识相的没有多问,她清楚地知道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即便她是武则天颇为疼爱的外甥女,破例封位的清乐县主。
脑海中忽然想起昨夜晚膳时父亲裴越石不经意间提到她前往感业寺后,长安城出现了一位能力超绝的方士, 名声大到连陛下都有所耳闻。裴姝妤直觉上官婉儿说的于此有关。
马车在右银台门口停下,宫门往里就是内朝,不能使用代步工具,裴姝妤便和上官婉儿下了马车一起不行。
雪还在下,宫道上虽然没有积雪,却仍旧有些湿滑,裴姝妤同上官婉儿走到紫宸殿所用的时间比往常多出了一倍。
“陛下还在议事,你先去偏殿歇息一下吧,之后我来传你。”
“辛苦你了,上官姐姐。”裴姝妤含笑应下。
见上官婉儿转身离开,跟在裴姝妤身边的东紫替她重新披上斗篷,扶住她的手,向偏殿走去。
说是偏殿,实际上是紫宸殿西面的一座名为明和的小宫殿,只因为离紫宸殿近,所以被用来当作偏殿,给等候觐见的人稍作休息。
明和殿两旁种的是梅花,红白粉三色交错,与宫殿的红墙黑瓦相映成趣。裴姝妤路过时正有一阵风吹过,清冷的梅香让原本还有些迷糊的她精神一振。
正殿内燃着两盆红罗炭,将偌大的屋子烧的暖融融的。身上的寒气被驱散几分,裴姝妤舒服地叹了口气,往坐榻处走去。
坐榻炕案上摆着一副下到一半的围棋,让裴姝妤颇为感兴趣地观察起来。
只见棋局正是关键劫争之时,白棋被困一角,黑棋步步紧逼。若是白棋打赢后净活便可叫黑棋中腹变为薄棋,可若是黑棋打赢,白棋大龙便不成净活状,很是危险。
这样的棋局不多见,裴姝妤不禁设身处地地想若她是黑白双方又会如何落子。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直到额上沁出薄汗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思考得太入迷,竟是连身上的斗篷还不曾脱下。
“县主可是有破这棋局之法?”
殿深处的珠帘被撩动,发出泠泠声响,裴姝妤侧身望去,见来人白发白袍,异瞳,唇畔笑意正好却不达眼底。
裴姝妤知道他是谁了。
来人在裴姝妤面前停下,姿势极标准地行了一礼,语气不卑不亢:“在下明世隐,见过清乐县主。”
“原是明先生,请起吧。”裴姝妤挽起个笑,伸手虚扶了一把。
明世隐直起身,不动声色地打量起面前这个身材娇小的,还是个孩子的小姑娘。
亮如绸缎的黑色长发一左一右挽成了个他从没见过的对称发髻,用和衣裙同样的藕色发带束起,两边各只缀了串水滴形玉髓串成的流苏。瞳色是一眼望得到底的清澈浅蓝,一对双燕眉将狐狸眼的妩媚动人压下几分,反添了些许英气,唇色是健康的粉色。
纵使还没长开,却明显是极漂亮的一张小脸。
明世隐有些意外地挑眉:“没想到县主竟知晓我的名字。”
小姑娘的眼珠一转,脸上尽是孩童的娇憨姿态:“明先生能力超群,这长安还有谁不知道您的名字呢?”顿了顿,她又将视线投向了棋盘:“这棋是明先生下的吧。”
毫不作伪的陈述句,还带上了期许的意味,那是少年人纯粹的崇拜。明世隐却没有因此自满,仍是那副淡淡的笑容:“是。”
“我猜,明先生执的是白棋。”裴姝妤狡黠地眨了眨眼,尾音上挑,满满的自信。
明世隐微微一愣,随即笑意深了些,承认下来:“县主如何知道的?”
裴姝妤不答,笑得露出两个酒窝,捻起一颗黑子:“若我是黑子,定会下在这儿。”说着,她将黑子落在了一个让明世隐出乎意料的地方。
他不曾见过如此下法,便也捻了子落下。裴姝妤没有多思考便又落下一子。两人一来一往,竟是就站着的姿势下起棋来。
越往后,裴姝妤落子的速度就越来越慢,明世隐却依旧维持着同样的速度,看起来颇为气定神闲。每次轮到她下时,她都会捻着子慢慢思考,拇指指腹无意地摩挲着棋子表面。
明世隐的身量较裴姝妤高上不少,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她微微拧起的眉毛,认真注视棋盘的眸,白皙光洁的脸庞被半掩在斗篷帽沿的那圈白色兔毛里,又染上一抹红。片刻,她的眉骤然舒展开,嘴角弯起一个克制的弧度,爽快利落地落子,再抬起头用明亮如星的眸子看他,眼神里是再明显不过的自豪意味。
“天真无知的稚子,比起皇家血脉,倒更像是养在深闺里的娇小姐。”明世隐在心里给裴姝妤打了个评价,不慌不忙地落下一子。
美则美矣。
此时黑白棋相互消劫,白棋刚刚的大龙已成死活,明世隐只能硬抗,却也无法先手做活。而裴姝妤执黑棋,在中腹围出铁桶后补强下边的方法着实令他惊讶。
又来往几回,裴姝妤落下一子后,抬头眨了眨眼:“明先生,好像结束了。”
四劫循环,和棋。
明世隐不得不重新评估裴姝妤。他面上不显,只道:“县主让明开了眼界了。”
“明先生言重了,不过是从前恰好知道这个棋局罢了。”裴姝妤平静地说,可眼睛里的狡黠和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稍一细看,就叫人发现了去。
他失笑,模样有些无奈,视线却落在了裴姝妤的头上,又突然向前跨了半步,伸手碰向她的发髻。
裴姝妤僵住了身子,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明世隐就又退回了原位,冲她摊开手,眼中难得染上了点点笑意:“县主,冒犯了。”
他的掌心赫然是一片红色的梅花花瓣。
一抹粉色攀上裴姝妤白嫩的脸颊,随后蔓延到耳尖,又逐渐加深,变成桃红,与她身上的朱红斗篷相称的很。
“清乐,陛下她——”上官婉儿从外间撩了帘子进来,见到明世隐也在后蓦地止住了话,又向他点点头,“明先生也在啊。”语气有些冷淡。
明世隐似是毫无察觉,笑着回应:“上官舍人。”
上官婉儿不再走近,对着裴姝妤福了一礼:“县主随我来吧,陛下召见。”
裴姝妤红着脸逃也似的离开了,斗篷旋开个半圆的弧,衣摆处用金线绣上的牡丹跃进明世隐的眼里,留下明丽的色彩。
明和殿重新安静下来,明世隐的笑也冷淡下来,他淡漠地看着手中的梅花花瓣,揉碎。
十二岁的孩童,正是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年纪,纵使再聪明也不懂得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
娇小姐着实像小狐狸,但还是太年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