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屋凉也下了高铁,回头瞥一眼身后自以为隐藏的很好的家里人,心中升起一股无明业火,真觉得他们比狗皮膏药还难缠。
他蹭了蹭鼻子,压低鸭舌帽在地铁站内绕路,假期人多,他不怎么费功夫就甩开了其他人。
卓槐还养着伤,不来这里,地铁里的鬼扎堆在斗地主,叫好声比广播声还振聋发聩,只是凉也到底是个纯种的,老远就能感觉到血脉压制,是以大家一个个都僵着脊梁骨,准备脚底抹油。
凉也笑着看他们的牌,斗地主这个技能还是艾大波教给他的:“我不找你们的事,不过……”他指了指身后那些人,“他们会,要跑趁早。”
他抽了身边小弟的王炸牌,摁在地上,拿走旁边的烟盒:“算还我的人情。”
要是再早几个月,这个高铁站的鬼他会一个个寻过去都灭掉,他总是家族里最听话的那把刀。
只是跟艾大波在转生地里转多了,人心不比恶鬼好到哪里,况且卓槐说得对,千万年千万地方生出千万鬼魂,累死他也不能斩草除根,做个乐得清闲的旁观者不好吗?
造物主让世界存在鬼魂,一定有存在的道理,过犹不及,不用求个彻底。
他们自己愿意留在这里,就留呗,也没碍着其他人。
出了地铁,芦屋凉也看见拿着扇子的艾大波。
他女皮多,最爱穿一身合体开叉的旗袍,搽脂抹粉,带着网纱帽,连动作也效仿民国女星,非要学出十里洋场的韵味来。
凉也对中国民国历史一无所知,他以为艾大波想开辟个新女团潮流,还是四不像的那种,艾大波都不愿意搭理他,但没办法,归海梦照顾卓槐,他就只好自己来带路。
艾大波翻着白眼:“哟,你家族让你来啊。”
“……?”凉也听他阴阳怪气的话,“你齁着了?说话这么咸。”
艾大波啐他一声:“我这叫风情万种。”
凉也不敢苟同,但他怕艾大波又嚎,他带着把时他就无法招架,现在完全是个女儿身,就更不知道怎么应对了。
他去打车,艾大波小碎步跟在他身后:“你等等我,我穿的高跟鞋!”
卓槐丢了大半条命,不是一两天就能复原的,闲的没事干就翻卓棠的合同看。
卓棠在外企,方叔是创始人,她占了点股份,又领着首席执行官的责任,忙得要死,当初上赶着要卓槐学经济贸易就是为了帮她卸担子,她就这一个儿子,不使唤他使唤谁,再说公司那些股份到头来不还是给他。
半晌听见敲门声,开门见是芦屋凉也。
“快被吵死了。”凉也把扇子递给他,“你把艾大波赶出去吧,很烦。”
艾大波在一旁义愤填膺地指着他,呸了好几声:“你还有没有良心,我他妈辛辛苦苦过去接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忘恩负义的渣男,听见了没,渣男!”
卓槐装耳聋,一扔扇子:“我以为你要把外面的鬼都杀光了,再来自以为是的指责我。”一边说一边给他倒了杯水,“看来你学乖了。”
“我可没这个时间。”芦屋凉也笑道,“留学生涯到期了,我后天就要收拾东西去日本,做回芦屋家族的继承人了。”
“这么快?”
“是啊,本来想多待上几天,但家族不同意。”凉也耸耸肩,无所谓道,“象征性地再问一句,真的不去日本?以你的实力,可轮不到我当继承人。”
卓槐瞥他:“都象征性了,你觉得我什么回答?”
芦屋笑出声来,不再说话了。
归海梦还在兼职,艾大波嫌闷,吵着凉也下去遛弯,说是让卓槐多运动,卓槐被闹得头疼:“我跟梦梦商量一下,把他赶出去吧。”
“一对渣男!”
卓槐在的小区周围环境极好,绿植繁茂,花树挺俊,远处喷泉玉水澜翻,散作一盘珠,石子小路通幽处,低垂的草叶萋萋郁郁,好似能看清脉络。
芦屋凉也瞧着新鲜:“没想到,我居然有能和你和平相处的一天。”
他自以为很讨厌卓槐,且一定是相看两厌,越看越厌的关系,小算计没少过,哪成想能心平气和地跟他聊天。
其实认识他的时间不长,但他好像又长大了一次。
“是你之前被家族的规矩框住了,总觉得那个地方教的东西一定是对的。”卓槐不以为意,“多出来看看,世界比你想的大。”
“……我可能没机会了。”
芦屋凉也苦笑一声:“说实话,我一直觉得家族的继承人是荣光,可是现在要走了,突然就明白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不愿意再回到家里。”
飞出笼里的鸟,怎么愿意再飞回去。
眼角瞥见一点亮粉,芦屋凉也停下来,怔了下:“Sakura。”
远处开着棵树干遒劲的樱树,修长的枝干上绽着朵朵团簇的粉色樱花,层层叠叠的花瓣笼着盛夏未尽的灿烈,明明才只有一棵,刹那却觉满城皆粉,天际轻云也漫开婀娜的绯红色。
凉也缓缓走过去,伸手接过风送来的樱花瓣。
卓槐看他的表情,奇怪道:“樱花不是日本的国花吗,你怎么像是第一次见?”
凉也仰着头,大片沁目的深粉浅红撞进瞳孔。
“说来你可能不信。”他握着手里细小的花瓣,像是握着什么珍宝,“这真的是我第一次,以观赏者的身份,可以自由地观赏樱花。”
他语调很轻,神色比语调还要轻:“我往常连出门都要申请的。”
他说这话甚至带着笑意,卓槐却仿佛看见浓厚的苦从他心底浪涌一样的蔓延到舌尖,许多年坚守的东西,一片片的碎了。
卓槐不接话,他坐在身旁边的椅子上,沉默比强行感同身受来得高明。
凉也蹲在地上,笑得酸涩:“哎,怎么办,我也不想回去了。”
卓槐抿了下唇,突如其来的觉得可怜他:“你可以不回去。”他说得认真,“有的是办法,如果你想。”
凉也故作忧愁地叹了口气:“说得简单,我是日本人,扎根在日本,想解脱,哪里这么容易?”
归海梦晚上回来,盘着腿教芦屋凉也下五子棋,她自觉十几年的下棋经验总不会干不过一个门外汉,奈何有个胳膊肘往外拐的艾大波,搂着凉也给他出谋划策,还要负责捋直他的舌头。
归海梦看不见作弊的某人,深受打击:“你怎么这么有天赋?”
凉也憋着笑,指指身边:“这有个背叛主人的……什么,啊对,道士。”
归海梦就朝艾大波扔枕头:“你干脆跟着他一块去日本算了。”
艾大波赶紧求饶,但归海梦听不到,他就掐着凉也的胳膊要求传话,凉也觉得特别没面子:“我是纯种阴阳师,你是鬼,请你对我保持基本的敬畏心好吗?你都怕卓槐,你怎么不怕我?”
卓槐澄清:“他现在也不怕我了,仗着梦梦护他。”
归海梦一脸无辜:“你揍啊,反正我又看不见,不心疼。”
说到这个,芦屋凉也想起来了:“你现在看不见鬼,有没有感觉到不适应?”
“还好。”归海梦瞥一眼卓槐,小声道,“卓槐觉得很好,但我,嗯……看不见他的世界让我觉得有点失落吧。”
“那我送你件礼物。”凉也给她一个镯子,“戴上,可能有惊喜。”
“你怎么也给我镯子?”归海梦半信半疑地接过来,“你不要坑我,万一又出事了我就死定了。”
“坑不了的。”
芦屋凉也给的是一个玉镯子,看材质像是和田玉,鸡血红的,雪白和鲜红交相糅杂在一起,像朱砂笔在晕染在水墨的宣纸上,漂亮极了。
“很贵吧。”归海梦不要。
“没花钱。”凉也摆摆手,“算是这段时间的谢礼吧,中国风景很好,我觉得我成熟了不少。”
他说的话没什么逻辑,但归海梦听懂了。
很神奇,归海梦看人凭直觉,她碰见凉也伊始就明白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甚至有可能处在敌对关系,他没怎么把她当回事,她也假装看不出他的随手利用。
忽然大家上了一条船,还能把酒言欢,挺让人唏嘘的。
第二天下午,芦屋家处理完手续派人来接,凉也跟大家告别。
艾大波难得用了自己最本来的模样,一身传统正式的道士袍子,非要往凉也怀里塞道家入门,美其名曰文化输出。
凉也琢磨着自己家族的人要是看到这些书,那他就得跟芦屋雪奈见上一面了:“你这不是文化输出,你这是想输出我吧?”
他要挣脱艾大波拽着自己的手,发现竟然挣不开。
卓槐看不下去了:“松手,不然我把扇子给他,你去日本吧。”
艾大波立马乖了。
樱花树依旧开得旺盛,风把散落的清雅花香吹到凉也的鼻尖,归海梦拿出个小盒子递给他:“礼尚往来,给你的回礼,不是很珍贵,你随便看看就行。”
凉也诧异地笑:“多谢。”他顿了顿,“也不必把气氛搞得这么伤感,又不是不能联系了,虽然可能很困难。”
“联系就算了。”艾大波书没送出去,心情郁闷地揪领子玩,“重逢我还是很期待的,我可不觉得你真的要老死在那个破家族里。”
凉也默了默,跟着笑:“说的对,说不定我还会来中国的。”
芦屋凉也上了车,郁郁葱葱的绿色和门口三个人的身影渐渐脱离他的视线,晚风在玻璃上呼啸,然车里却一片死寂,针落可闻。
他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还要听家族里三令五申的规矩,小心拆开盒子,发现里面是一张颜色素净但十分特别的书签。
书签大约5厘米宽,背景是一棵手绘的樱花树。
绘画者的技术不太好,仔细看还能看到打草稿的铅笔痕,樱树占了快一半的面积,花枝歪歪斜斜垂下来,落下的花却是真的——就是卓槐楼下那棵树上,一朵完整的樱花。
樱花被细致地粘好,最下面的空白被签字笔写下一个单词,芦屋凉也辨认出那是“Sakura”,笔端有种利落的帅气,应该是卓槐的字迹。
Sakura——那是日语“樱”的罗马音,他只说了一次,没想到卓槐就记住了。
真是个随便的回礼啊,明明知道日本最不缺的就是樱花了。
凉也无声地笑,笑着笑着,眼前突然就模糊了。
来中国之前,他偶尔也想过,其实一直留在日本也挺好的,虽然被管着很烦,可他都被管了十几年了,不差那交换的几年。
现在他知道了,差,很差。
忽而他明白了中国古诗词里,有一句叫“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明白了为什么芦屋优太要来这里,芦屋雪奈死后也要来这里,明白了卓槐为什么坚持不回日本。
行止由心,不受拘束的日子过久了,再看那个方方正正,把时间和生命划得分毫不差的小房子,真就如从云端堕落到淤泥里,怎么也撇不去心里的落差了。
他也不嫌那小房子。
可他爱行走于落着樱花的晚风而不被戴上枷锁的黄昏,爱告诉他世界很大又愿意照顾他情绪的朋友,爱那能坦荡地接受一切存在,又能恣意地拒绝一切束缚的随心所欲。
他想做脱胎换骨的自己。
芦屋凉也收起书签,转头看流逝的风景。
中国风景很好,这么好的风景,当然是要来参观第二次。
飞出笼里的鸟,怎么愿意再飞回去呢,再被关起来,当然是想尽办法飞出去第二次。
他会重新踏上这土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