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沉喑的质问幽幽响起,嘉允握着计许拎油灯的那只手,提起来,火光笼向楼梯口的位置,昏黄照亮那个人的脸。
是嘉建清。
穿着剪裁精巧且合体的衬衫西裤,发丝梳得格外立整,于一片幽暗的映照中,还真有些分不清年岁的硬朗俊逸。
他离开没多久,嘉允却连他的声音都辨不出来了。
“是您啊,嘉总。”她拖沓着脚步往楼梯下走,逐渐看清他倦怠的面容,“解释一下,我说的‘我操’只是一个语气助词,仅仅表示我见到您太过讶异兴奋的心情而已。”
她站在嘉建清面前,仰起脖子看他,探查的眼神在他身上溜了好几个圈,也就是这种熟悉的眼神让嘉建清感到异常不适,刚想开口,又被她打断:“再说——我真想操谁,也犯不上操您这号大人物啊。怎么?终于想起来您还有位家人被丢在这荒山野岭十几天了?”
嘉建清敛起眉,语气沉厉:“你别每天嘴里都是这些不三不四的话。”教训完嘉允,眼神又落到后面那个提油灯的计许身上,再度质问:“你们刚才在上面做什么?”
“没。没做什么。”嘉允挑起眉,又补一句:“我们能做什么。”
计许这时走到她身旁,对着嘉先生微微鞠了一躬,嘉建清冲他颔首道:“我记得你,你是叫计许?对么?”
这边被点到名的人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被嘉允一把拉到身旁,冲着嘉建清毫不客气地开口:“嘛呢你?查户口?这儿归你管么?当老板当上瘾了?”
嘉建清先是一愣,遂即余愠未消地说:“你少这样阴阳怪调的。”
“你先回去。”她踮着脚,在计许耳边低且快速地示意一句。
计许回头看她,眼里暗暗含着些不放心。
“走啊。”她推他一把,已经有些不耐烦。
计许脚步顿一下,再次对着嘉先生微欠欠身。
他往宿舍方向走去,昏寂的楼道内,就只剩这一对剑拔弩张的父女。
嘉建清搭手过来扶住嘉允的肩,语气也少有地松泛了些,“在这过得怎么样?”
嘉允扭了两下,挣开他的环抱,兀自负着气往操场走。远远看见嘉建清那辆限量版的领航员停在校内,在这间萧败老旧的特殊学校里,显得尤为不相入。
空荡荡的操场内,只有教学楼那有一盏老旧残破的大灯泡,红昏昏地悬在那皲裂剥脱的墙体上头。操场边的槐树下还留着一条先前停电时别人乘凉用的长凳。
愈往树下走,灯光愈疏,嘉允坐过去,从地上捡了把蒲扇摇在手里,习惯性地把腿踩在板凳上。
嘉建清过来,拍拍她的小腿:“坐好。”
她不依,反倒冲他翻了个白眼。
“你看看你现在!哪里还有点正经学生的样子?”嘉建清指着她呵斥,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看得让人心里发慌,“除了会欺负同学还会什么?”
嘉允半扬起脸,月光照亮她那张娇丽精绝的面孔,嘉建清大脑有一刹间的发懵。
这张脸,像极了她们顾家的每一个人。
她赤脚踩在长凳边缘,穿一身棉绸质的白裙,领口松乱着,脖颈浮着一层过敏样的薄红,望着他,也不应话。那一双浅淡的眸子,把他从上到下地打量。
像一把冰刀,将人从头剃刮到尾的锐利。
蒲扇被她猛摇几下,肩角的发丝慌慌飞起,她这才冷笑着:“我欺负谁了?我又他妈欺负谁了?合着在您嘉总眼里,我这辈子都脱不掉坏胚子的罪名了是吧?”
“你嘴巴给放干净点。”嘉建清低狠地斥她一声,“我让你来改改性子,没想到你越改越不像样。”
老东西气得舌头打结,抬起手指着嘉允的鼻子,后又放下,一脸闷色:“你没欺负人,把计许带到楼上去干嘛?勾勾搭搭,成何体统?!”
嘉允忽地笑起来,月色下那副姣柔的面孔美得愈发张扬,她挑勾起唇角的发丝,散漫地答道:“勾搭谁呀?我犯的上勾他那个小聋子?你可别说,你这大半夜的折返旧地,就是为了来教训我?”
她语气里暗暗掩着的讥嘲让人尤感不适,夜里起了一阵阴凉的风,刮过嘉建清被汗湿的后背,冷得脊背一僵,那种莫名的压迫感再一次卷席而来。
故而再开口,很多积压的旧日情绪也一齐涌到嘴边:“你和你那表哥学出这不三不四样子,你以为是好?了不起是么?”
嘉允悠悠扬起眉,瞧着他那张气得铁青又怒目圆瞪的面孔,竟在这一瞬惊觉,嘉建清真的老了,他们成日明里暗里笑说的那句老东西,还真就成了真。
然而这样凄伤悲厉的情绪嘉允是永远也察觉不到的,她被怒火淬红了眼,血液里汩汩涌动着无端的躁郁,扯着嘴角哼一声,不疾不徐地仰起手,拭干发林里滑落的汗。
又倏地腾起身,面容一冷,露出恶兽的獠牙,低喝着:“说我就说我,你又在这拐着弯骂我表哥是什么意思?我和我表哥学出什么样又关你屁事?”
嘉建清几乎快要控制不住扬起的手,恨不得,他真恨不得能好好教训这不知悔改的小畜生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也好解了他这么多年积闷暗燃的恨怼。
“好!好啊!”他声音发着抖,连自己都无法察觉:“你要跟他学坏,行啊,去学吧。真有本事的话,出了事别再让我给你们擦屁股。你不是从小跟你舅舅表哥好么?行!赶明儿回去了,再滚回你们顾家,做你们顾家的女儿去。”
“好啊,去谁家不是去,被谁养不是养?你真当我离你了就活不成了是么?合着全世界就您一位有钱人?大舅既然能养我六年,那我还怕他将来不养我?”嘉允气得胸口起伏不匀,双手不自控地颤栗,声音好几次都哽塞住。
就当嘉建清以为她的戾横已经全然发泄完时,她又一次开口:“是我逼着你帮我们擦屁股?是我逼着你娶我妈?是我逼着你把我生下来?对么?”
她顿着,声音里染上哭腔,涩得喉咙都扯痛:“你自己愿意端这盘屎盆子,怪谁?啊?我问你怪谁?!”
空气里滚腾着吆喝怒骂的溶烟,乍然喷溅的火星子,落到这父女二人的皮肉上,谁也感觉不到谁的痛,谁也不能体会谁。
他们就在这昏幽的夜色中,对峙抗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