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仙人离别的时刻,正是晨光破晓,云开雪霁的光景。
石榴看着仙人衣袂随微风轻摆,闭目纵指扬雪化尘,冰晶碎裂如白日星汉,复又凝结成剑,盘桓半空。
她毕竟只是一只浅薄的树精,何曾见过如斯如画般的仙法,一时惊艳地说不出话来,痴望中目送仙人旋身上剑,直飞天际。
待两位仙人隐身入云的时刻,石榴才回过神来。
“竟是如此的别离……”
真是一丝念想也不赠与啊……
身披久违的冬暖,本应惬意的她,心里却寒凉了大片。仙人已远走,她望着澄澈天际,不禁懊恼,怎地笨到连一句珍重也讷讷,更遑论那满腔无所言说无以为报的谢意。
愣神许久,石榴唤过土地。
“土地,你可知这两位仙人来自何方?”
“你莫不是想报恩去?”
“土地,你问得是什么话,报恩岂不应当?”
土地虽为仙人,但近俗世,千百年来也算见过人间种种,世情自是练达,石榴不明白,连她都懂知恩图报的道理,土地又怎会不知。
“自是应当的。但毕竟仙妖殊途,你们妖精执念又深,起了贪嗔可怎生是好?仙家最忌七情羁绊了修为,你自把这恩情埋进雪里,开春化了便入土,以后也莫要再念,好好修行即是最好的报答了。”
“你我交情百年,也不过尔尔,在你土地眼里,我石榴竟是这样的……”
石榴声音哀凉,土地闻言不忍。
“哎……这……你莫要想岔了,我也是为你好,想你也看见了,这位上仙法术高强,修为深厚,定然是非同一般的,你与他,人间话有云泥之别,隔着天地长空,我也是想你莫起痴望,误了自己啊……”
石榴成精百年,土地话里藏的掌故她或多或少都有耳闻,也不是不懂事的主,适才看仙人走得那般仓促决绝,便知道大概善缘了结后,连落花流水的痕印他也是不愿留的。心里泛起酸楚,石榴静默望向天际仙人远走的一处,果真是雁过无痕,仙踪难觅,瞧得久了,这心就和那天一样澄明,被人挖空了似的难受。
她略一沉吟,终是叹了口气。
“我不是你们仙人,不懂那些远望与权衡,我只知若是这点念想也不给我,百年千年浑噩下去,也不若昨夜就死了去了!土地,我身上流窜的是仙人的气血,根茎埋的是他施露的泥壤,你让我忘,可是这再造之恩,说忘就忘,那我岂不成了一个狼心狗肺的孽障!”
“哎呀!你这说的恁是什么胡话……”土地被石榴呛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原地拄着杖转起了圈子,十来圈后拍拍脑袋,朝地就是一坐,仙气扑腾起不小的雪雾。只听他忿忿道:“你这只妖精也是倔得很!我……算了……瞧你这样,若不说,想我日后终归没有安生日子过的。我刚才也是愚笨,早知说句不知不就好了……哎!“
“土地勿要恼恨我……”
“哼!”土地撇头,不一会伸手指了指玄青观的主庙“你可知这里面供的是哪些神仙?”
“从前我听柳家小姐说过,这玄青观里,供着元始天尊,观音文殊,还有各路人杰。”
“如今供的确是这些,但这玄青观造庙时祭奠的可不是他们。”
石榴不知土地说这些意指何处,只得喏喏接他。
“哦?”
土地自雪里站起来,抖了抖衣料。
“两千年前,这庙里祭拜的,是两位东萍上仙,一位是廖丘的元珩,一位是他的胞弟元修。”
“可是那位杀了龙王太子的罗刹元修?”
土地没想到石榴竟晓得这些,心内不免错愕,但面上还是无风无浪地接着说道:
“正是他。”
百年里,石榴在江南和柳府听过不少评书戏文,对元修东海杀太子这一出并不陌生。
“没想到这清清道观原供着这位混世魔王……”
“休得胡言!元修上仙不过是业障难消,犯了天条,罪业也不过是那几桩,何曾入了魔道!话本里添油加醋的东西,在这里可不得胡说!”土地说时面色微红,约莫是恼了,停顿了会,又接着道:“当年元修犯戒出逃,自东海往西,经吉安。玄青观千年前是元珩元修渡劫得道之地,本是他两的福地,没成想福荫还是太薄,终是在这里被擒,遭了天罚,也是世事弄人啊……”
“戏文里倒是没有吉安这一出,只说那元修被擒,接着便是天宫的戏码。”
“嗤!戏文里没说的可就多了去了。你可知擒住元修的又是谁?”
“谁?”
石榴问完,土地久久无语。石榴瞧他闭目朝着冬阳,似陷进了回忆。
“那时候,玄青观后头的覃山林木繁茂,竹翠松青,你脚边的山涧虽窄,却永泽不涸,真是盎然的景象。元修上仙说是逃亡,但气态从容,他就坐在你身后的溪边学那姜太公直钩垂钓,像是对后事已有预料一般,心无挂碍。他被擒时天雷滚滚,大雨如注,吉安家家户户都闭门灭灯,天地一片混沌。我当时在结界外瞧他们你来我往,金光四闪,真气几近轰聋了我的双耳,异常胶着。不过元修终是不敌那位的修为,一招错手,自己撒了漫天的血红,血珠混着雨水,落得这半亩地界无一净处。”
“真是惨象啊……”
“当时擒他的那位,你也认得。"
"咦,土地你莫说笑,我成精不过百年,何曾见过此等人物!”
“你确实见过,他便是昨夜救你的恩公,元修上仙的同胞兄弟,东萍掌门,廖丘真君……元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