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定在大三元,张长生跟岩崎一郎都到得十分准时,差异就是前后脚。
合作谈得也十分顺利,互有得益,互有退让,彼此迁就,融洽至极。
值得一提的是,整个谈判过程中,皇甫天除了体现出高超的语言天赋,还展现出了高超的外交能力。
三菱财团在上海的名声虽然不如在东三省那样响亮,但作为日本经济侵华最锐利的爪牙之一,绝非无名之辈。而最近上海多起学生游行活动表明,新式的教育在开启民智这一项活动中成效卓着。
皇甫天跟岩崎一郎先生及其随行谈笑风生的画面,令张长生明白自己对于皇甫天会否一言不合就拍案而起,怒斥岩崎经济侵略,再斥张长生自己经济叛国的担忧都是多虑。
“能够和三菱纸业合作,必将对沪上,甚至整个中国的新闻业都产生十分深远的影响。”
“百乐门舞厅的大学生固然青春洋溢,碧眼的白俄女士却更具风情。”
“找不到正宗的日料店已经是旧时的黄历,如今公共租界的日本区沿途都是最正宗不过的居酒屋。”
皇甫天与日本商人言笑晏晏的画面,越发显得张长生身为乙方老板,却因听不懂谈话毫无存在感和参与感,只得眼巴巴地围观赔笑的表情落寞到可怜。
这样的格格不入,在谈判敲定,不需再做任何决策后,越发地明显起来。
“抱歉,失陪一下。”
满屋子酒热正酣无暇他顾的日本商人只听得懂日语,张长生也不知道自己这句中文的礼貌辞令是对谁说的。许是对房间里唯二的另外一个中国人吧?因为那年轻俊朗的男学生从百忙中拨空投来淡漠的一瞥。
皇甫天这一瞥,是专业人士在专业领域的骄傲自恃,更是数度交锋中终于扳回一城的吐气扬眉。
数次败于敌手的督军之子,终于因为优秀的语言能力,将不靠谱的爱国实业家踩在脚下。
皇甫天却不知道,他本身皮相出色,所以这一雪前耻的一瞥,眉目清朗,长睫剪碎眸光,竟让张长生生出十里洋场,车水马龙,独得酒国佳丽青睐一顾的陶醉微醺来。
幸而张长生还知道不合时宜的心猿意马若是暴露了,色授魂与的对象要多么暴跳如雷,当下毫不恋战,微一颔首,便起身出了包厢。
出了包厢,张长生没有走得太远。走廊的尽头设了吸烟室,说是吸烟室,装潢却并不简陋,里面摆放着大价钱舶来的桌椅,圆桌上的水晶花瓶里插着今晨才换的新鲜百合。
即使不抽烟,在这里坐上一坐,也十分风雅。
推杯置盏的欢声笑语从楼下传上来,让张长生不由自主地想起上一次到这里来的情形。那必然是张长生十四岁以前的事情,此去经年,现在想来却是如出一辙的歌舞升平,便平白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唏嘘来。
“张先生。”张长生刚进吸烟室,便听见有人叫她。
回转身,款款走来的女子却是方才介绍过,岩崎一郎先生的秘书小姐南造惠子,所以当然,她那句“张先生”是日语。张长生想了想,用中文回道:“南造小姐。”
南造惠子穿着黑色的高根鞋,与张长生绵软的布底绣鞋不同,走起路来“噔噔”作响,气势非凡,愈发显得被驼色洋装勒出的一把窄腰摇曳生姿。她走到张长生跟前,笑容是日本人一贯的谦逊内敛,自己做主换了更加亲切的称呼:“可以说日语吗,长生君。”
张长生顿时觉得这位南造惠子小姐十分地不专业。
日本要彻底的侵略中国,除了政治军事经济的侵略,文化侵略也是必不可缺的一个环节。许多的对中将领都能够说不错的中文,了解中国的文化这甚至被日本人认为是一件时髦的事情。
在这种大环境下,哪怕冒着被指消极左倾的危险,张长生还是要说,即便中国不能在战场获得真刀真枪的胜利,上下五千年沉淀的厚重历史也完全能够同化这群来自日本弹丸之地的升斗小民。
就如同马上民族虽然推翻明朝,最终潜移默化之下,建立的却是个汉化的清朝一样。
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张长生却微笑着点头,开口吐出流利的日语,甚至带着与南造惠子相似的东京口音:“当然,南造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