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出了门,一个小孩飞驰而过,擦着林涧松的衣角跑过去,林涧松抓住小孩,在他头顶狠狠揉了一把,对他说:“小心点!”
小孩把头从他手里拔出来,头也不回地跑了,留下一串声音飘在空气里:“阿拐喊我们去吃小龙虾!再不去没我的份啦!”
云蓁跟着他坐上公交车,换乘了三趟,又走了二十分钟,才到了五院门口,五院在郊区,远离市里的人烟,倒是离公墓很近。林涧松在前面带路,云蓁就一直缀在他身后,看着他宽阔的肩膀,新修的鬓角,还有他胳膊肘上一颗黑痣。
她随着林涧松走进五院的大铁门,他突然在门口停下来,云蓁差点撞到他身上,她向他投去疑问的目光,林涧松抿紧嘴角,挤出来一句话:“你不怕吗?”
云蓁莫名其妙:“有什么好怕的?”
“这里面关的可都是精神病人。”
“我说不定也有精神病呢,你应该先怕我。”她轻声回答,走在他前面进了大门。
林涧松跟上来,又几步走在她前面,他的背影看起来坚实而可靠,云蓁跟着他去了病区,去看望他的爷爷。她站在一旁看他填写登记册,一个懒洋洋的门卫问了他几句就放他们进去了。云蓁本以为精神病院会看管很严格,会过个安检什么的,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进去了。
不过这里确实很冷清,好像个空壳,看起来像是完全没人在这里住着。他们上了楼,进了他爷爷的房间,他爷爷端坐在床上,衣着非常整齐,在向他们挥手。他眼神清明,很瘦,很苍白,背挺得很直,双手像一把干柴一样,扶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着,老年斑从太阳穴一路蔓延到耳鬓。
房间里有一股消毒水和老年人混合的味道。
林涧松动作熟练地把背包里的衣服都拿出来,再一件件叠好,放进一个小小的衣柜里,有条不紊,云蓁和爷爷都看着他忙个不停,林涧松收拾起东西来准确到位,几乎有种韵律美。老人看了几眼就对自己的孙子失去了兴趣,转而仔细打量着云蓁,云蓁对他笑一笑,说:“爷爷好,我是林涧松的同学。”
老人很矜持地点一点头,说:“玉珍来了。”
云蓁向林涧松投去疑问的目光,林涧松边收拾边说:“爷爷,您女儿在国外呢,再也不回来了,这不是林玉珍,她叫云蓁,我班上同学。”
老人看起来很困惑:“玉珍为什么不回来了?我还在等着她呢。”
林涧松说:“她移民了,我跟您说过啊,您忘了吗?去海那边了,回不来了。”
爷爷愣了一下,突然毫无征兆地张大嘴哭起来,眼泪鼻涕在脸上汇成了一道道泥泞的路,云蓁从来没有听过一个老人能这么悲恸地嚎哭出声,云蓁吓了一跳,她犹豫地靠近老人,拍了拍老人的肩膀,老人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口水和眼泪汇聚成的液体垂在下颌,只是呜呜地哭,说不出话来。
林涧松打了一盆水,拧干毛巾给爷爷擦干净脸,老人的眼泪好像开了阀门一样止不住地往下流,云蓁听得心里难受,林涧松看了她一眼,说:“我要给他换衣服,你在外面等我。”
云蓁梦游似地出了房间,坐在门边的休息椅上,一个年轻男人突然坐到她旁边,他留着长长的头发,比她的还长,他对她说了一串话,云蓁听不懂是哪国的语言,男人就换着花样问她,直到她听到他用英语说:hello?
云蓁回他:“你好。”
男人高兴起来:“you’re pretty!”
云蓁说:“谢谢。”
男人又说:“If I were dead and buried and I heard your voice, beneath the sod my heart of dust would still rejoice.”
他说得太长太快,云蓁没太听懂。男人也不管云蓁的反应,他又高兴地站起来,垂首立正,然后捧起云蓁的手背,进行了一个庄重又滑稽的吻手礼,接着就飘然远去了。
林涧松出门来,对着云蓁点一点头,他们就又原路返回,走出了五院的大铁门。
走到天光下,云蓁感觉像是从一个梦里脱身出来,林涧松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说:“说吧,找我做什么?”
她不自在地移开目光,旋即又看向他,她的眼睛像一朵温润的乌云,她对他笑了一笑,这笑容像是盛开在黑夜里的栀子花,几乎有一股实质的香气向他袭来。
他听到她说:“你想和我做爱吗?”
他们没有搭公交,沿着一道高高的墙往前走,墙的顶端爬下来一大片稠密的藤蔓,肥厚的绿荫里是间或夹杂着的几朵瘦弱鲜红的蔷薇,他们就沿着这一片繁盛的绿藤朱花往前走。
路走到尽头,是一片公墓。两只乌鸦栖息在高墙的尽头,藤蔓把时空割裂碎开,听到她的那句话,他先是恍惚,恍惚过后是惊悚。
他的人生就像一直起伏在连绵不断的阴影里,这阴影是一片云雾缭绕的山,波谲云诡,他分不清哪里是开口,哪里又是尽头。而她的这句话,荒诞又真实,把这云雾中的群山劈开了一道口子,让他露出了头,得以大大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你少拿我寻开心。”
云蓁身材高挑,她穿着短袖校服,身体曲线有一种写意的美感,下午三点的阳光很刺眼,她沐浴在这一片淡金色的阳光中,她的面孔看起来有点傲慢,还有些妖娆。
他们站在这片公墓前,云蓁探寻的目光定定地落到他脸上,她说:“你是知道的吧?我喜欢你。”
林涧松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他的目光像一道探照灯,是一束冷光,他眼里是怀疑,也是否定。
他不信她,这似乎是非常可以理解的。
她又开了口:“我没有在开玩笑,我是真的喜欢你,不对,应该是暗恋你很久了。”
又是这种坦然,她的坦然就像一个魅影,仅仅一瞬之间就入侵他的生活,那躲在暗处的魅影,神秘又极富吸引力,不是守候,是蛊惑,是招手,这魅影像一把剑,悬在他头顶,亮闪闪地放出光芒。
他看到她凑上前来,踮起脚尖,一股栀子花的香气扑面而来,她的呼吸声离得很近了,他们都睁着眼,她的唇映在他之上,她的目光像一把勾子,恶狠狠地,不怀好意地燃烧起一簇暗火,勾向他,微妙的热量穿梭在他们周围,他感受到她的唇瓣,柔软,带着些许凉意。
他听到她说:“要和我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