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的赏赐里提到了一处宅子,县太爷很快便派人拾掇出来,让君莫问得以搬进去。
乔迁当日,送走前来道贺的药铺的掌柜和伙计,一辆马车停在了君莫问的门前。
车不见得是如何华贵,马却极是神骏。车帘撩开,马车上下来的男人是天生的笑眉笑眼,不笑时也像在笑,笑的时候越发显得又温柔又和气:“好久不见,君大夫,不,君大人。”
看清来人的面孔,那笑容并不让君莫问觉得和煦,反而浑身一僵,迟疑片刻方拱手回礼:“九公子。”
“君大人如今供职惠民局,邵某不过是平头白身,当不得君大人的礼。”如此说着,站在君莫问面前的邵九却并没有位卑者见高位者的诚惶诚恐,端是笑得从容不迫。
君莫问在那样的笑容中莫名发憷,揣测着邵九的来意:“九公子特意来,按说该请着坐一坐,但我刚刚搬来,房中凌乱尚未归置,就不让九公子见笑了。”
君莫问话里明显的不欢迎,邵九倒不显怒色。他摆摆手,一名青衫的男子垂首上前:“我知道君大人事忙,一个人想得再周全总有些照顾不到的地方,特来给大人送个管事的,还请大人笑纳。”
顺着邵九的话,君莫问看向站在一旁的青衫男子,寻常身量,寻常样貌,丢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般寻常。对于这样来历来意均不明的人,君莫问下意识就要拒绝:“多谢九公子记挂,只是府邸寒酸,请不起管事的,还请这位先生另谋高就吧。”
“管事的月银由我府中拨,君大人只管用人就行了。”如同听不出君莫问说出的理由只是个拒绝的借口,邵九摆手,那男子便扛着只一个包袱的行李站到了君莫问的身后。
对于这样强做的买卖,君莫问皱眉:“九公子,我并不需要管事,还请你带这位先生离开。”
邵九笑容一顿:“君大人可是以为跟沈家的搅在一起,我们就拿你没法子了?”
邵九话里话外的威胁让君莫问反感,又听邵九提到沈家,提到那个有沈田有沈北的沈家,君莫问自己心里有鬼,便越发反感,急切地下逐客令:“沈大人这次为我洗刷罪名,乃是出自通政使的大公无私。九公子若没有别的事,带着你的管事请回吧。”
“大公无私?” 重复着君莫问的话,似是听见最荒谬的诡辩,邵九轻笑一声,嗤之以鼻,“那么明远府同知的别院,怡红院的包厢,君大人跟沈田做了什么,可能大公无私地说给我听听?”
君莫问的手指在袖子里握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刺痛让他力持镇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邵九笑得越发热切:“对了,不止沈田,还有他的弟弟沈十六,那小孩是十四岁还是十五岁来着?乳臭未干,血气方刚。君大人不知道我在说什么,那沈十六该知道的,君大人在床上有多么娇柔妩媚……”
“住口!”此刻两人站在大门口,街上虽然谈不上车水马龙,却也是人流不断。听见邵九调笑得如此肆无忌惮,君莫问面色苍白地低喝一声,却因为身体无法控制地抖,怎么看都有些色厉内荏的味道。
伴着君莫问一声喝止,邵九敛了面上笑意,他生而笑眉笑眼,此时眼型似笑,眼中却尽是阴冷的幽光:“你既然敢做,为何容不得别人说?莫不是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要不是十三舍不得,你这样鲜廉寡耻招蜂引蝶的淫娃,我早让人把你绑着石头浸在猪笼里溺死进池塘了。”
语罢邵九一甩袖子,转身便上了马车,车夫扬鞭,骏马驮着马车便哒哒地去了。
目送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君莫问面上阵青阵白,难堪难看至极。
一转头,差点撞上站在身后的青衫男子。那男子将君莫问和邵九的对话听了个从始至终,却从始至终没有变一点脸色,碎退两步,对着君莫问一拱手,姿态神色都极为恭敬:“东家。”
君莫问知道人留在府里管事既定了,便压着怒气:“先生姓什么?”
男子复一拱手:“不敢称先生,小姓柴,单名一个锐字。”
“府中琐事,以后就麻烦柴管事了。”君莫问抬腿进门。
柴锐落后一步,他一直垂着头,此时站在君莫问身后才抬起头来,从后面望着君莫问的背影:“东家客气,不敢说麻烦,都是小的分内的事。”
随着乔迁日久,君莫问的新宅子不仅没有安静,反而更加热闹起来。君莫问这个没有根基的外来户,在获得官身后成为了香馍馍,人们像忽然发现了他俊秀的容貌,发现了他温和的脾气,发现了他精湛的医术,发现这是个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说媒的人一茬一茬地往宅子里涌,割不绝的韭菜似的。
终于送走了又一个唾沫溅飞的媒婆,君莫问接过柴锐递上的热茶:“明日再来,你便说我不在。”
柴锐微微一笑:“我觉得东家做得很对。”
君莫问搁下茶碗,侧头瞧着柴锐那张平平无奇的脸:“这话怎么说?”
柴锐恭恭敬敬地垂头,说的话却不那么中听:“东家若是擅自说了亲事,公子必然不喜。”
这件事,君莫问心里是明白的。他现在的身份,现在的处境,进退维谷,朝不保夕,又何苦再去牵连一个无辜的女子,甚至牵连一个无辜的孩子?这也是他为什么一再拒绝前来说亲的媒人。
但是自己心里明白是一回事,被人说破了又是另外一回事。柴锐的话,如果一个冰冷的巴掌拍在他的脸上,让他觉得难以言喻的羞辱和恼怒。什么叫擅自?什么叫必然不喜?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是正常的成年男子,难道他要随时准备让人当女人用着,便连传宗接代也成了奢望成了错误?
柴锐见君莫问不说话,只是面色特别难看,当然知道自己戳到了君莫问的痛处:“公子在意东家,东家心里也明白,东家如今虽是官身,但公子若想拿捏也非难事。之前通政使一事,公子已经很不高兴,东家万万不要在此时再生事端激怒公子。”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柴锐见君莫问虽然问他,但一张俊秀的面孔表情十分冷淡,眼中尽是不以为然,索性撩袍跪下:“小的是九公子送来的,东家不信,也是理所当然。若想讨喜,这些话隐着不说,只等东家南墙撞得头破血流自己学乖。但小的既然被送给东家,此后必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实在不愿意看东家受罪。”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难道我若是死了,你也活不了?” 君莫问问得稀松。
柴锐却答得郑重:“是,若我护主不力,便是自己怯死,公子也会让我给东家陪葬的。”
柴锐话中分别提到公子和九公子,君莫问这时才反应过来公子指的不是邵九:“你说的公子是谁?”
“小的本来是镇西王府的人。”
异姓镇西王秦府,于是柴锐话中的公子呼之欲出,秦十三。对那人在反复碾磨穿刺下才说出口的代表屈服的尊称,此刻好像没那么难以出口:“殿下给我送了你这么好的一份礼物,我也送他一份礼物好了。”
被称为礼物,柴锐并没有受屈的感觉,他以及和他一样的许多人,本就是随手便能送来送去随手便能决定生死喜怒的物件,不会因为他聪明一些能干一些,就忘了自己的本分:“东家请说。”
“一个曾参与烧毁山中别院的人,我日前在淮安县里又见了,我不知道别的,只知道那人叫吴老二。”
柴锐静待着君莫问的下文,不敢擅自揣测:“东家是想?”
君莫问却摇头:“不是我想什么,是殿下想什么。那人毁了殿下的别院,杀了殿下的人,更曾经追杀殿下,殿下必然是想除之而后快的。”
柴锐抬头,但见容貌俊秀的君莫问定定地看着自己,说出欲除之而后快的时候,表情依旧平静得有些冷淡。但柴锐明白这冷淡背后的含义,这是君莫问给自己的第一个任务,一个决定着是否接受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说法的任务。柴锐略一沉吟:“小的明白了。”
君莫问知道,凭着自己的细胳膊细腿,他动不了吴老二一根汗毛。身量和样貌都十分寻常的男人跪在面前,君莫问也并不真的知道他是否有这份能耐除掉吴老二。但是他可以等着看看,看这个男人为了取得自己的信任可以做到什么程度。吴老二和柴锐,无论谁死,对他都不算件坏事:“去吧。”
柴锐略一拱手,退了几步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