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亮的小河,像一条狭径,在起伏不平的谷底静静蜿蜒。
缓慢到纹丝不动,好像一个熟睡的人,听到一些吵声睁了睁眼睛,马上又闭上,睡意正浓,沉重的眼皮合拢得更紧了。
三十年来,都没有变化过。
树荫下倚着一位看书的花裙子女人,如新月清晕,如花树堆雪,反射过来的强光照在她的脸上,但见她肤色奇白,鼻子挺高,眼睛中却隐隐有海水之蓝意。
唐佳汶欣喜地大口喘气,跑近几步又停下来慢慢走,边将凌乱的头发抚好。
“嗨!”
周安安从书页上落下的阴影里抬起头,逆着光仍能看清来人是谁,“小蚊子。”
比起唐佳汶神态冷静许多,但也依稀透着高兴。
唐佳汶亲亲热热地挨着她坐下,食指在白纸上摸来摸去,“这又是什么无字书,该不会是师傅写的情书吧?”
周安安颊边微现梨涡,“是哥哥烧给我的剧本,弗吉利亚·伍尔夫的《淡水》。”
一提到周博安,唐佳汶就忍不住嘴角抽搐,这习惯和周博安听到她名字一样。
周安安对此很了解,她随手插进张落叶做书签,放下书撑起下巴盯着唐佳汶,就那么静静地微笑,直把唐佳汶盯得不自在极了。
“额……”她又在舔唇,“你看看我,有什么变化吗,之前不知怎么的,就睡了三年,而且一觉醒来还多了个小师妹,更……讨厌的是,她对我很热情,热情……”
周安安迫不及待笑了起来,眉梢眼角皆是春意,“三年不见,第一次就跟我抱怨你的小师妹?听起来你比较在意她,多过你眼里那个丑东西……”
忽然狂风大作,泛起涟漪的水面呈波浪状突发迸溅,发了疯似的树枝甩向两人。
唐佳汶两眼猩红,利爪已然箍住周安安纤弱的脖子。
“你们乱伦败德的样子才丑——”
周安安的瞳孔猛地收缩,她没有张嘴,那飞舞的乱发底下那双通红似血的眼睛在怒吼。
短短一瞬,大风刮过,察觉到不可思议能量波动的百鬼们都急冲冲跑来,叽叽喳喳询问个不停。
张晨和黑白二鬼手忙脚乱地控制住他们,对苍白虚软的唐佳汶投去同情的目光,甫一看到面色从容的周安安,更是心漏了半拍。
都掐出印子了,不太妙啊……
察觉到众鬼停留在自己脖颈处的不安眼神,周安安哽咽几下,勉强微笑着安抚他们,“不碍事的,那瞬间小蚊子灵力暴涨也只维持不到一分钟,这里还是很安全的……”
“不是……我说,你没事吗?”张晨心疼她,堪堪走近就被醒来的唐佳汶隔离开。
唐佳汶努力压制住暴乱的那东西,心情正差,看见张晨那道貌岸然的样子就口无遮拦起来。
“黄鼠狼给鸡拜年!不用你关心!离我家师母远点!”
“……别以为假惺惺地再说几句好话,我师母就会心软……我师母……师母……”
周安安连忙抓住她愤愤不平的肩膀,“小蚊子别生气!你现在被那东西影响了心神……先理理气好不好,乖啊,听师母的话……”
张晨黯然失色的后退几步,轻声朝周安安道歉,转身跌跌撞撞地跑的飞快,由始至终周安安都没有看向那个方向。
黑白鬼相互努努嘴,赶跑看热闹的乱鬼,也坐下帮助灵力混乱的唐佳汶调整状态。
这里虽然限制了大家的能力,让他们退化成原始人般简单粗暴的行为水平,但源源不断的神奇灵气,还是可以用在唐佳汶这样的生人之上的。
与此同时,慷慨激昂奋不顾身的周怡星正在山头打转。
靠人力科学完全解不开宝泰山的鬼力乱神,她只能请出师父给的小法术了。
将路边湿软的树枝折断,扳断所有枝桠只留最顶上的那根较粗的,折到断茎连皮的程度,以山中本物造个简易寻龙尺,以物寻物。
还要贴上师父给的小符咒。
兜兜转转看到墓群,但还是走不进去。
她就像专门被挑出来,放在玻璃罩外的蚂蚁,嗅着唐佳汶的气味焦急不已。
那壁垒森严,密不透风,里面的世界已然自成一派,因此周怡星心焦却不敢贸然行动。
“唉……睡三年睡傻了,连手机都不带……真的是……小的傻老的也傻,也不记得提醒我一……”
老白从石板洞里缥缈轻逸地钻出来,贴着周怡星的脸瞧她。
“敢问这位姑娘,您认识……周博安否?”
周怡星被冷得一哆嗦,后退几步跌坐在草地上,呆呆地看着那白色鬼影从屏障里挤出一只骷髅手,朝她勾勾。
“诶,看得见吗?你是不是周博安新收的小徒弟啊……真的是你啊……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哦!快过来快过来,白爷爷带你进去,小蚊子快……”
周怡星立刻撑起身,惊慌的拽紧红布包就撞向结界,还好老白眼疾手快一捞,直接遁土瞬移,把人扔到发狂的唐佳汶嘴里。
“啊——啊——”
腾出手的人立刻用藤蔓把唐佳汶束缚在树干上,让她面目狰狞地乱咬空气。
周安安看着周怡星被咬破的肩膀,命令白鬼去找草药。
“呜呜干娘……”周怡星抽抽搭搭地开始告状,“干娘,你知不知道你离开殡仪馆离开巧巧后,师父天天给我吃稀饭馒头泡菜吗,呜呜……他就是想饿死我好让你难过!”
“说什么呢,我看你这半年来,吃的不错呀这下巴……”
黑鬼背对着两人,偷摸着用小草挠唐佳汶鼻孔玩。
“啊切——”
“啊切——嗯,我怎么了,怎么被绑在树上……啊啊啊……坏人!坏人!我要杀光你们这群孤魂野鬼!吃了你们——”
“呜呜,我疼,师母汶汶疼……”
周安安这才想起松开黏乎乎的周怡星,一把拿过她身后的红布包,周怡星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白嫩修长的手指被腐蚀侵烂,露出森森白骨。
没有血肉痛苦,周安安从红布包里四处翻捣,可惜再昂贵难得的宝物在这里也失去了庇佑镇定的作用。
直到她两双手蔓延至手肘的位置都是白花花的骨头才作罢。
周怡星不忍看她失魂落魄的自我懊恼,争着伸手进去乱摸一通,想捞彩票一样怀抱不切实际的奢望。
“嘶……”手指被降魔杵划伤,厘米不到的伤口渗了两滴血珠,四处乱拱的唐佳汶立马循着味道,使劲儿探身过去,嘴里哇哇呜呜大喊大叫。
一定要去周怡星那里,动作激烈到,几十年的粗树都在摇晃。
周怡星正准备把手指放进口里消毒,周安安福至心灵地一把拉过,向狂怒的唐佳汶绕圈,唐佳汶便跟着手指的方向点头打圈,挣扎的幅度也渐渐变小。
黑鬼猛拍脑袋,“她是想要她的血?!”说着就要把周怡星往前送。
周安安及时制止,“在不知道后果的情况下,得先征求她的意见。”
周怡星还未启唇又被她打断,周安安看着双眼通红的唐佳汶,语重心长地接下去,“因为这里只有你一个活人,巧巧,你敢保证她要了你血后不会更疯狂吗,这里……能最大限度的控制我们,但佳汶,谁都不敢保证……”
白鬼推开黑鬼,急切地想向前,“是啊是啊,毕竟她是第一个能自由出入这儿的人呢,连……连周先生都未必能全身而退……”
他们说些什么,周怡星听了许久还是一头雾水,但本能地,她会做任何对唐佳汶好的事。
于是当唐佳汶得不到疏解而剧烈嘶吼时,周怡星默默地蹲低身子,捡起寒光闪闪的匕首对准颈侧。
只需小小的一切,挨着锁骨刮过,薄薄的软软的皮肤就能裂开一道口子,竖起刀尖往里戳一下,鲜血就会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周安安看不得她眼里的决绝,会让她想起曾经的自己,也似这般愚蠢自负,交待声去找药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看到血闻着那味儿,除了平静下来的唐佳汶,还有四周不安好心的鬼影。
黑白两鬼相视一笑,摩拳擦掌地并肩而去。
半明半暗光影里,周怡星脱掉半边衣服,慢慢靠近唐佳汶,张开手踮起脚,把伤口的位置交给她。
唐佳汶耸耸鼻子,轻松地衔住伤口,却只是含住,偶尔用舌头抵抵软嫩腥膻的血肉。
“嘶……”比想象中要疼,但也不是不能忍受。
就是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伤口里进了体内,凉凉的很舒服,让人口干舌燥。
唐佳汶半阖的红眼连续几次迅速的交替收放,她也在做着艰难的抵抗。
最后一口,唐佳汶吐出血沫,十指深深抠进树皮里,她被绑住四肢和腰背脖颈,激烈的挣扎已让粗砺的藤蔓陷入皮肉,勒出紫红的血印。
“怡星……周怡星……说些事听听……唔……那个停尸间的女人怎么样了……”
周怡星手忙脚乱地用衣服去擦拭她的下巴嘴唇,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她回家了,回家了……佳汶,呼吸呼吸!好了,现在该跟我说说,那天的怪物是什么了……”
唐佳汶闭上眼深呼吸几次,脸上被周怡星拍出手印才悠悠醒来,她笑着说:“谁是怪物……你才是怪物吧小巧巧……”
不是的不是的,虽说第一次见面很诡异,但是……
满是血腥气的窒闷空间,忽然被紫白色的闪电震裂,流泪拾草药的周安安,乱斗的妖鬼,一花一木,均被冻结在撕裂的土地中。
唯有唐佳汶,能在瞬息万移的光尘中俯身咬住她的唇,纵使千疮百孔身有千千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