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月亮从树梢头移到了他们头顶。
在这个宁静的小镇里,假如你可以,从一扇扇窗户望进去,会看到此时绝大多数人都躺在床上,双脚架起,正悠闲地看着电视,屋子里不开灯,唯有电视机的荧光,照亮那一张张惬意微笑着的面孔。马路上还有些小孩子在追逐打闹,因为没有了来往的车辆,这个地方终于能被他们肆意奔跑,不知哪栋楼里的哪间亮着灯的屋子里传来一位家长歇斯底里的呼喊,然后小孩立马如鸟兽散。临街的铺子里还传来麻将碰撞的铿锵声、人们的笑骂声,路灯下,一个男人背着个大包,面容有些疲倦,鸭舌帽遮住半张脸,其余半张也被阴影覆盖,像是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舌头扫过牙齿一圈,又想吸烟了。
他手指刚伸进口袋,还没摸到烟盒,一辆越野车就停在了他面前。
总算来了。
他走了上去,拉开后座车门,将肩上的包扔了在后座,人没上去,却关上了门,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坐了上去。
谢裘烟:“……安全带。”
她看着前方。
余光中男人没动。
“不想系就去后面,位置宽阔更好睡。”她淡淡地说。
大哥你在我旁边我紧张啊!你去后面睡不好吗?!
他不知道是不是看穿谢裘烟的目的,笑了一声,乖乖系上了安全带。
得,在旁边就在旁边吧。
不知道是在密闭空间,还是两个人离得太近,谢裘烟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隐隐的香味,像是松木香,又混有棉质衣料的味道,淡淡的,但是绝不容忽视。她的鼻子又些痒。
车载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还有二十公里,预计需要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也就是说她要跟这个男人近距离接触两小时!算了,为了拜师学艺,她忍了。
身边的男人好像睡着了,她伸手摸到那一个个的旋钮,挑了一个看起来像的,将车内音乐关了。
车内很静很静,她似乎可以听到他微弱的呼吸声,不觉眼皮沉重,这声音对她来说真的很催眠。
她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风声灌了进来,她觉得好多了。这车底盘高,开起来也很稳,她又想着什么时候也买辆这样的车,脑海里的理智跳了出来,冷漠地问了她一句“你知道这车多少钱吗?你知道你一个月能赚多少钱么?”
唉,算了,想想罢了,她挥散理智,趁现在还能摸,她特地将车子开的飞快,油门踩到底,黑色的越野车在寂静无一车的公路上飞驰而过。
爽!
“后面有鬼追你?”
忽然耳边响起冷森森的一句。
她吓了一跳,做贼心虚般松了油门,然后才反应过来身边还坐了一个陈宪,她故作淡定,右手将头发别在耳边,食指敲了敲方向盘,淡然道:“我是想着我们早点到。”
一副你冤枉我了的面孔。
陈宪瞄了眼导航,上面显示还有5公里左右。
“前面那个路口换我开。”
谢裘烟正开上瘾,忽然就要让位置,有些不情愿,凭什么?
“你还是继续睡吧,”她特地仔细看了他一眼,语气中带有关心的味道,“眼睛里都有红血丝了。”
陈宪悠悠地回望她,“山路会开么?45度坡那种。”
“……”
“会?那我继续睡了。”
谢裘烟踩刹车,利落解开安全带,“换位置。”
陈宪扬了扬眉,下车走到了驾驶位。
屁股下的座位还是暖和的,她坐立难安,但也不能爬到后座去,只好说服自己淡定些,这没什么。
陈宪看她不安地调整着位置,眼睛里闪过了然,自己何尝不是?
按理说自己已经过了青葱年少的年龄了,不会因为这样小的事情而想入非非,但是今晚的夜风似乎格外温柔,眼睛里的那抹红色一直在不安地跳动。
如同他的那颗心。
公路尽头,水泥路消失,左边延伸出一条小道,像是两条长长的光秃秃的小路夹着中间的长得不高的野草——都是被车轮子碾出来的,这条道只容得下一辆车,如果有会车的情况势必要双方协调好,但是你也不知道是不是这边倒着车,那边就陷入一个坑里,况且现在是夜晚,他也不放心让一个小姑娘来开。
周围的草木被车大灯照亮,平常的绿色此时变得十分暗,叶片下层层光影重叠,仿佛上面有无数只眼睛在看着你。谢裘烟忽然咽了口口水。
车内十分安静,她知道陈宪不怎么说话,但是现在这个情况,荒郊野岭,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只是沉默地开着车,她小心翼翼用眼角的视线看了他一眼,他好像在笑……
她又吞了口口水,摸出手机,放在座位上,按亮,该死的,信号竟然只有一格!
陈宪忽然侧头阴测测看了她一眼,嘴唇更扬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她立马将手机塞回袋子里,右手在里面轻触屏幕三下。
“谢裘烟。”
“嗯?!”她吓一跳,手立马不敢动了。
“你趴在车门上干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错了,他眼睛好像带着讥讽的笑。
“哦是吗。”她镇定自若,不过还是没打算动。
他忍笑,不打算拆穿,视野尽头出现一块平整的草地,他咬了咬脸颊内侧,踩刹车慢慢停了下来。
关掉引擎,拔下车钥匙,他侧头看到她愣愣地看向前方。
“就……就到了?”难道他想在这儿……
“嗯,你想上厕所?”
“……没有!”
那怎么一副尿急的表情?
陈宪笑笑,“这里视野开阔,我们已经开的够高了,再往上走好地方都被占了。”
谢裘烟疑惑,“还有别人?”大晚上的不睡觉,吃饱了?
陈宪下车,没打算回答这句废话,从后座把背包拿起,谢裘烟也利落下车,刚跳下来,抬头一望。
满天繁星,耀眼的星河像是洒满碎钻的幕布,那一刻她也不想陈宪究竟有何企图了,只想记录下这景色。
晚风悠悠吹着,车前灯关了,还给这一片属于夜晚的暗,抬头望,夜间的草木与天空却是两种颜色,黑和墨蓝交织。
她举起相机,又放下,想了想,跑到一棵小树下找角度,然后又跑到灌木丛里拍婆娑的树影。
陈宪没有管她,而是将背包放在车前盖上,自己也坐了上去,两脚踩在保险杠上,又点起了一支烟。
白色迷蒙的烟雾里,有个红色的人影,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他眯着眼看着走到他面前的谢裘烟,吸了一口烟。
谢裘烟捏着鼻子,皱眉,“你不是说拍星星?”
他闲闲地叼着烟嘴,零星火星掉落下来,又熄灭成灰。
“还没到时候。”吐出白色的烟雾从他嘴边溢出,就像是晚上天上的云,在黑暗中变得更加飘忽不定。
“天上没有星星?”她特别疑惑地问,差点想用手在他眼前晃晃,看看他是不是眼睛不好。
他没说话,将烟从齿间拿出来,直接按灭在车前盖上。
谢裘烟忽然后悔说了刚才那句话,总感觉他要跳下来揍自己了。
“你不知道今晚有流星?”陈宪吸入一口夜晚的空气,总觉得烟草中混杂着甜味。
“流星?”她瞪大眼睛。
还以为她来这也是为了拍流星雨,不过看这样子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他笑了声,拽过背包,从里面掏出另一个相机,又拿出一个三脚架,利落地摆好,扭紧固定处,将长镜头相机安在上面,打算用来拍延时。
“今晚有流星啊?”
他终于施舍给她一个点头。
谢裘烟抱手,看他又拿出徕卡,低头微微调了一下对焦、曝光模式和快门速度。
随意拍了一张,照片里的人表情还是微微错愕,一身红色仿佛置于梦中,蕴藏着神秘魅力,在浅淡斑驳、若即若离的气氛下,像是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可视而又朦胧、可触而又飘渺。
谢裘烟看他盯着相机微微出神,也想看看他刚才拍的照片。她知道,夜景拍摄相比日常摄影要难得多,因为在暗光的情况下,对于色彩、影调和气氛更需要摄影师准确把握,再者,在技术上来讲也存在许多难点,包括机内测光、自动对焦都很难应用。除非开闪光灯,不然照出来的景物就是一个颜色——黑。而且对于闪光灯的把控也很重要,高感光度往往会让噪点增加,而长时间的曝光又很容易导致画面模糊。刚才她拍的好几张照片都是因为噪点高了,很是影响照片质量。如果设置为全自动拍摄,突如其来的、无法控制的闪光灯又会毁掉之前做的所有步骤。夜景拍摄是最容易出废片的,也是最难得出佳作的。
陈宪抬头,就看到她这么一副憋着什么事的表情,将手中的相机递给她,“看看?”
她微微点点头,像是勉为其难般接过相机,然后就震住了。
天空在照片中是墨蓝色的,就像是大海一样,远处的模糊的山峦和树影,扬起的红色裙摆和粘在额头上的那缕发丝……她从没想过自己在别人的镜头下会是这个样子,眼前的男人难道真的是个大神?
只见他又侧身去看三脚架上的相机,微微调试了一下高度,谢裘烟抱着徕卡走到车子侧面,看着他手中动作。
“……”
奈何她的目光太过炽烈,陈宪抬头望她一眼,谢裘烟立马笑了,“你怎么拍的?教教我。”
他低头笑了一声,“你就是这么求人的?”
她眨眨眼睛,显得很是无辜,“不是你说要教我的?”
他噎住,这话好像自己还真的说过。
谢裘烟见他不说话,嘴唇扬起,像一只骄傲的猫咪。
本来还想让她叫句“哥哥”来听,这小姑娘可真是一点便宜都占不得。
“我看你没有用闪光灯,但是拍的却……嗯,很有意味,怎么做到的?”她将右眼对着取景框,微调着焦距,镜头里坐在车上的男人交握双手看着镜头,黑色的眼睛似乎要与夜融为一体,她忽然不敢按下快门。
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忽然道:“我教你一个更酷炫的要不要?”
镜头里的男人朝她伸出一只手,她吓了一跳,拿开相机看着他。
“什么?”
“上来。”
他的手依然停在半空,不过并不是像谢裘烟想的那样,而是似乎在等着她的手放上来。
越野车太高了,她目测了一下高度,毅然将右手放入他的手心,一只脚踩到保险杠上,被他拽上来,二人手掌不过接触了一秒,蜷缩的手指离开的时候似乎轻轻刮蹭了一下他的手心,痒痒麻麻的感觉像触电一样。
“拍过慢门么?”那只手在裤子上摩挲了几下,他试图忽略掉那感觉,侧头看她。
谢裘烟摇头,“不过我看过相关的介绍,慢门摄影不是拍运动场景的?”难道你想跳个舞?
“抬头。”
她微微皱眉,抬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道飞快划过的光线。
流星!她惊喜地低头,双手合十。
“你干什么……”她没看到他目光复杂。
她闭眼,“许愿呀!”
“……”
她心里默念着好运快来好运快来……
陈宪无法理解女孩的心思,低头快速调试相机,边解释道:“暗光下拍摄,慢门是个很有意思的题材,白日摄影不加减光镜是不能实现的。今晚你可以试试。”
然后又将相机递给她,谢裘烟接过看了一眼,没发现并没有什么变化。
他看出她的疑惑,继续解释道:“等会儿会有一场流星雨,一般来说快门速度可以设置为低于1/20秒,在拍摄流星快速掠过天空时,由于流星速度不同,就会形成动静结合、快慢并存的画面效果。”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朝他伸出手掌,“那徕卡借我拍。”
他能说“不借”么……
谢裘烟瞄他一眼,取下脖子上挂着的佳能,“喏这个给你。”
他哭笑不得,只好拿徕卡换了她的佳能,大概熟悉了一下相机,调了一下模式,意外发现她的相机也是小光圈,光圈越小越利于拍较清晰的大景深范围,而流星雨拍摄并不需要突出主体,主要还是拍出强烈震撼的效果。
流星雨来了。
最开始只是一两颗,过了几分钟,越来越多的流星划过天幕,星星背后跟着亮闪闪的金色粉尘,像是飞机滑过天幕留下的尾气一样,不过它们比飞机尾气还要转瞬即逝,金色的尾巴如同仲夏夜的梦一般绚丽而又易逝。
闭起的左眼睁开了,打在快门键的食指忘了动,耳边是陈宪一次次按下的快门的声音,还有风声、虫鸣、树叶相撞的声音。
恍惚之间,她好像听到了谁在大叫,欢快的笑声间断传来,到最后,只剩下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发出最原始的生命的声音。
头顶苍穹,浩瀚星空,人最容易产生渺小之感,不为别的,只因人类最本能的敬畏。
陈宪在拍了好一会儿才侧头看她一眼,作为专业摄影师,他知道流星雨的美并不在静态的摄影,照片拍多了也只是千篇一律,最主要的还是那个三脚架上的那个相机拍的延迟摄影。不过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所以不管面对什么,他都能没有任何犹豫按下快门。
而身边的谢裘烟好像有些走神了。
耳边传来一句“拉长焦距,按快门。”
她愣愣地转头,看到一双映着笑意和漫天星云的眼睛,他撑手撑在自己身后,二人相距不到十公分,耳边的风似乎带有躁动的热。
她忽然鬼使神差,想要亲上面前的男人。
一定是疯了。
陈宪盯着她,从那对微微失焦的瞳孔到咬的死死的红唇,星光洒满了女孩一身,面部轮廓被光影勾勒,而她好像变成了爱穿红裙的精灵,误入迷雾森林。
精灵碰见他,请求自己将他带出去,可是他不想,他想将她永远囚禁在这。
唉。
这两个人都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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