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天到高考的前半个月,他每周只能周六见她一次,午休的一刻钟没了,周日也没有了。
之后,在高考的前半个月,周六也被剥夺,他见她的方式是在校园里偶遇。
整个高三年级都是安静的,就连周起也被这股气氛带得翻出了五三。除了胖子,他是校园里的一个例外,就在高考的前一天,他发动态昭告天下自己LOL上了铂金。
他本来是和胖子一样特立独行的,而且他一向颇骄傲于此,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变成了这样。
他理解白馨要复习,他也不在乎她没有一条消息没有一个电话,他甚至卑微地接受两人在操场上碰面,她连招呼也不打,径直与他擦肩而过,眼神平静无波。
高考那天,他很早就到了考场,他隔着玻璃看见白馨的父母一直在跟她谆谆说着什么,她也频频点头,最后她妈妈抱了她一下,她走进了大门。
他转了一下笔,抬头。外面的家长把大门挤得水泄不通,空中有一群鸟被他们吵得盘旋飞起。那里没有他成功人士父母。
即使白馨已经进教学楼没影了,她父母还是站在原地,盯着楼门口,望眼欲穿。
他心情一下子就好了。
他想他是爱她的,这是他第一次想到“爱”这个字眼,因为他觉得他和她的父母,有种奇异的同感,希望她好,希望她在人群里发光——即使她耀眼得看不到自己。
他知道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和自己考到一所学校去。
即便如此,我也祝你展翅高飞,万事顺利。
---
从高考完到查成绩,两人再没有联系过。
周起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似乎所有的寒暄到最后都会扯到关于未来的话题。他没有准备好问她“你想去哪”,他更害怕她向他抛出这个问题。
他做梦梦到一架时光机,他回到高一一开学的时候,没日没夜地学习,最后超过了谢同宇。
他笑着对她说:“你想去哪我都陪着你。”
白馨的志愿没有填Z大。
她将将过了Z大的录取线,却不是她感兴趣的专业。梦校终究是梦校,看着高考成绩的时候,心里竟意外地生出一点“果然如此”的释然。
没有做到。
她默默哭了一小会,然后把眼泪擦干了,填了R大建筑学。
“R大也挺好的,是不是,在本省上大学,跟爸爸妈妈一起,还方便。”她爸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手足无措,“你看那个Z大,前两天不是还爆出来学术造假了吗,依我看啊,不好,不如……”
她爸被她妈瞪了一眼,不敢再说话了。
张琨是发挥得最好的,他上了R大经济,他给白馨打电话的时候激动得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去学校取成绩的时候还是一瘸一拐的。
谢同宇已经有了T大电子工程的保送,但他还是去高考了,依然是毫无疑问的全校第一,以及全市第一。
他没有来领成绩单就走了,没人见到他,只有学校门口贴着巨大横幅——“热烈庆祝我校谢同宇同学荣获市状元,被T大录取!”横幅的高度足以把人裹起来,七八个老师一起贴得满头大汗。
校长请他回来做讲座,他再没来过学校。他向来就是一朵孤高的浮云,她觉得他的消失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
“咋样啊?“胖子来他家玩的时候,心不在焉地把臭脚往他桌子上一翘,被他踹下来。
“什么怎么样?”他看向别处。
“哟,哟,假模假式的给谁看呢?”胖子笑,“成绩啊。”
“就那样吧。”
“那样是哪样啊?你爸妈又不在家,我不告诉他们。”
周起打开LOL,随便刷着战绩,心里生出一点酸涩。
他过一本线了。
可是没有人在乎。
他查到成绩的第一刻就兴奋地叫出了声,用颤抖的手给他爸拨出去了一个电话,得到的是平静无波的“哦”。
“雅思学的怎么样了?”那个男人淡淡地问他。
“爸,我过线了……”
“所以呢?”电话那头,他好像在跟秘书吩咐着明天的航班,语气略有不耐烦,“过线了,所以就要找个不入流的一本混日子?”
心里像是有一团火燃烧着,却被一堵高墙牢牢闷住:“你知道有多少同学考不上一本吗!他们考个一本有多高兴你知道吗!”
“你想和他们一样?”爸爸平静地问。
周起哑巴了几秒,张嘴:“……你看不起他们?”
“不。我对他们没有任何看法,因为他们不是我的儿子。”
“……我不会去英国的。”
“我不想与你争辩太多。”他爸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周起,不是谁都能像你一样拥有这么幸运的人生的。爸爸在十八岁的时候一边读书一边还要下田,英国在哪里我都不知道。就像你说的,你有很多同学甚至都考不上一本,或是挣扎在一本线上,可是他们有别的选择吗?他们能像你一样随随便便就出国读书吗?你这么大了,多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好吗?”
周起动了动喉结,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想反驳,可是却找不到合情合理的论据,他在这个男人面前就像一个幼稚的孩子——他每一句话都说的平和极了,可是连在一起却能把他气得吐血。他绝不能高声吵嚷,那样他的一切说辞就更站不住脚了。“理不在声高,孩子,哭闹对你的谈判有弊无利。”在他小时候大声哭着要买上校鸡块的时候,他爸爸是这样说的。
沉默。只有沉默是他唯一的反抗。
“上次那个雅思老师你妈妈说你不喜欢,我们给你在网上找了个新的,还是你们学校的学生,你也会亲近一些。”他爸爸静了一下,“你能考上一本,说明你确实下了功夫学习,我很欣慰,上次你跟我说的李子扬的新车,你就自己买了吧。”
“我不要那个破车,我就想在国内……!”
他看了看手机,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你想啥呢?”胖子突然把红扑扑的大脸凑到他眼前,吓了他一跳,“不就是个考试成绩嘛,不说就不说呗,我又不一定非要知道。”
他把LOL界面关掉,严肃地看向这个胖子:“我考上一本了。”
“喔,牛逼哦,恭喜。”
胖子点了点头,接过他的鼠标,看起来冠军皮肤远比这个考上一本的消息要更吸引他。
“我他妈都上一本线了!”
“上就上了,你推我干嘛!”胖子哼了一声,“又没用,你最后也得跟我上英国去,我爸跟你爸不都说好了吗。”
“你爸让你去你就去?李子扬,你有没有点志气?”
胖子凑过来作势要摸他:“你是不是发烧了?生大病了?”
他躲开那双肥手:“死胖子滚!”
“去英国不比你在国内上个一本强?你脑子坏了吧!”
他想打他,但他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任何打胖子屁股的立场。
胖子盯了他一会:“我靠,你不会就为了那谁吧……”
“不是。”
“至于吗,哥,你们这还来真的啊?”
被凶狠地瞪了一眼以后,胖子悻悻地把脑袋收回去:“行,您二位情比金坚。”
他打开游戏,立志把周起这个刚上黄金的小菜号刷到铂金:“既然你们感情这么牛逼,就更不怕异地了啊,是不是这个道理?”
周起没说话,看着他进排位。
他不怕异地。他怕她在那个美丽的新环境里,遇到更灿烂的新事物,遇到更优秀的人,接着就把自己抛置脑后,不咸不淡地忘记了。
他毫不怀疑她能做到这一点,毕竟所有的事情在她心里可都是有着明确的排序的——而自己大概并不在此列。
他梦想在大学里,和她牵着手走过食堂,图书馆,教学楼,把她送到宿舍门口,在黄色的灯光下亲吻,小声地耳鬓厮磨,还是夏天,情侣扎堆抱在一起,闷热的空气里飞着嗡嗡的小虫,被甜蜜的气氛熏醉了,贴地沿着树丛飞过去。
任何高中没时间做、没勇气做的事情,他都想和她经历一遍。
---
在他和胖子昏天黑地打了两天LOL后,白馨把他约了出来。
他把胡子刮干净,穿了新买的詹姆斯系列,骑上他喷漆好的爱骑,转头就挂机把胖子扔在家里,不顾胖子被单杀后嘶声力竭的怒吼。
她还穿着校服,只是把头发散下来了,摘下眼镜,变得稍成熟些。
“回趟学校,我想拿点东西。”
“好啊。”
两人走在人行道上,他推着车,就像以前无数次他早上送她去学校一样。
沉默一会后,他动了动嘴唇,问:“考的还好吗?”
“一般般,正常。”她被他拉着手,语气平静,“没能上Z大。”
他愣了一下,一时竟不知道该安慰什么好,笨拙的嘴没能发出声音,头上倒是急得沁出一层汗来。
“没关系,可能我只是缺那么一点点的运气,或者说我实力本来如此。”她笑了一下,用脚轻快地踩地上斑驳的树影,“我报了建筑,R大的王牌专业。”
“张琨……”
“是啊,真巧,又要跟他在一块了。”
他心里浮起一点点苦涩和嫉妒,张琨和她从初中就是同班同学,高中又是,大学又是。如果他是张琨的话,在长长的时光里绝不会把她撂在一边,他会珍惜每一秒,好好看她,也让她看自己,那么多年,他一定能把自己刻在她脑子里,他不信她还能把他忘了。
“你呢?”她问。
“我过一本线了。”他满意地看到她眼里的惊讶,“但我爸妈想让我去……去英国读……”
她点点头:“你想去吗?”
“我当然不想!”他讶异于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大声坚决地说出来,像是一个忠心的仆人在为自己的错事辩白,“我……不想跟你异地。”
“异地。”她思考,咀嚼着这个词,“我不觉得异地会影响我们。”
是啊。他低头想,她从来不是一个会依赖的黏人系,她只有在性上会露出任性的,却让他欢喜的一面。
在学校门口,因为他没穿校服,被门卫大爷拉住一顿训,好声道歉后才灰溜溜地进去。
她的储物柜在最顶层,沾了一层灰。
他看着她艰难地用钥匙开柜子,接过去,摸摸了她的头顶:“你们班男生真差劲啊,就没有人跟你换一下柜子吗?”
“没关系,踮脚也能够到。”
她的柜子堆得满满了,打开的柜门像是水闸,成山的复习资料喷涌而出。
“你是笨蛋吧。”他埋怨一句。
自己吃亏总是默不作声,做值日也是,有人先走掉,她就帮他们签名,自己把剩下的做完。
她蹲下身把书一本一本捡起来:“都是小事,没什么好在意的。”
她轻声地笑了一下。况且她也没有吃亏。班里的同学都喜欢她,即使在竞争最激烈的时候,也有人愿意把自己高价买来的卷子跟她分享。
除了学习和周起,她没有在乎的事情。
“给我吧。你也不嫌沉。”周起把她厚厚的一摞书包在怀里,脚步仍是稳健的。
她跟在他后面,盯着他笔直粗壮的小腿看。
褐色的,在阳光下能看到肌肉的纹理。
“拿这么多干嘛啊,我都扔了。”
“万一有人需要呢。”她不自觉地跟着他的左右步调,视线上移,看向他后背的眼神几乎是贪婪的,“再不济,卖废品还能卖不少钱。”
“好吧好吧。听你的。”他把书往上顶了顶,抱着更舒服些。
她可真能学啊,他想,他那么多球鞋都没有这么鸡儿沉。
“晚上出去吃呗。”他鼓起勇气提议,“万达。”
她沉思了一会晚上有没有其他安排:“好啊,但是要先回家放一下东西。”
他的表情变得有点滑稽:“……要给你送上去吗?”他用下巴点了点怀里的书。
他几乎不敢想象她妈妈开门,看见一个彪形大汉的样子。
该死,应该穿那双收敛点的跑鞋,他爸爸一向讨厌他穿花里胡哨的AJ。
“你不愿意的话……”
“没有,愿意!”
“谢谢你啦。”她把头靠在他后背上,带点依恋地蹭了蹭,他没敢动,隔着一层面料感受着她柔软的摩挲,手里的书好像变得轻飘飘的,整个人也找不到着力点。
“就算先回家,到晚饭点也还有一段时间吧。”走到门口,他得寸进尺地提议,“看电影吗?”他瞥她的脸,表情淡淡的,没有波动,“或者VR游戏?胖子前两天刚跟我说的——”
对,是胖子非要死乞白赖说的,绝对不是他翻美团和微博翻了整整一天找出来的。
“好呀。”她温和地点点头,在校门口拉住他的衣角,“看车。”
他顿了一下,余光中一辆飞驰的SUV从他近身开过。
“我操,这车!这他妈可是学校门口……”他惊怒地转过脸,对上她带点色气的眼睛。
他没由来地就想到色气这个词,他发誓这次他没动歪念头,他这次没当变态。
摸到腰了,她想,手感真好,他大概是在没见她的期间好好练过了,坚硬的,有点粗糙的,手心里抓不住。
还有他转头时候的脖子,上面有浮起的筋脉,喉结滚动着,把后面的话全都咽了下去。
她眼里有点朦胧地看着他,做了大胆的行为——她在学校的正门口吻了他。
他后退了一步,她踮脚逼近,他只能抱紧了手里的资料,那些书像是他在海里救命的浮木,又像是引他溺水下沉的巨石。
大门口,挂着谢同宇牛逼无敌的横幅下。往来的家长,领暑假作业的高二学生,门卫大爷,卖鸡柳的小贩。
他们的爱情是这些人都能见证的,是明晃晃的、敞亮的,不是黑暗器材室里不见光的淫靡。
他听见低年级生兴奋好奇的窃窃私语,和家长们略带嫌恶的议论,他们周围像是抽干了空气,留出一个空荡荡的小圈。
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让他满足了。这是第一次,他即使在众人瞩目下,也没有少年的虚荣、骄傲和表现欲,他只感觉单纯的高兴。他觉得如果此刻他死了,也是幸福而死。
她想要离开的时候,他含住了她的嘴唇。
“别走……”他的声音是沙哑的,像是在经历床上快要射精时的躁动与狂热。
暑假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