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雯雯第一次见到韩禅是在她读初二那年的暑假,那时奶奶还没谢世,房子也没拆。奶奶在房子里炒菜,油烟味很重,她跑了出来,站在栏杆外,她毫不惧怕奶奶会说她是个懒姑娘,拈轻怕重,也不帮家里打打下手。
王雯雯的爸妈在沿海打工,他们把她托付给了奶奶,每个月给奶奶寄不少钱,当作祖孙两的生活开支,所以奶奶平时连一句重话都很少有。
但她也并不为此骄傲,她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就给她生个弟弟,如果有了弟弟,日子一定会比现在紧张。
不过至少当下还没有听到什么“好”消息,她每日的零花钱够她放学回来还可以买条冰棍吃。
韩禅和她妈妈搬过来的时候,王雯雯嘴里还舔着一支冰棍,好奇的看着新搬来的这户人家。
她们在同一层,从楼道上来直走第三户就是韩禅的家,走过她家门口,走廊转个弯,王雯雯家在斜对面。
这里是城中村一栋老而古旧的楼房,楼道里堆满了东西,那时候还不时兴烧气,黑黝黝的蜂窝煤留下一道道黑印子,经年累月,渗入地缝里,已经擦不掉,两个腌菜瓦缸不知道放了多久盖上全是灰,和岁月一同发臭,墙根下蓄积了一座垃圾小山。
韩禅整个人看起来与这里格格不入,她又高又瘦,很白,骨架很小,脸也很小,鼻子挺立着,眉眼弯弯很温柔的样子,穿着连衣裙,露出脚踝,后来王雯雯回忆起来,在她的印象中,韩禅经常穿裙子,要么就是些宽松的裤子,明明那两条腿那么好看,但她从来没穿过修身的牛仔裤。
灰黑的墙体墙皮崩剥,被时光的斧凿劈开,露出狰狞面目,过往十四年,王雯雯从来没有过特别形秽的时候,这是第一次,她突然害羞起来,她一个美术课都差点没及格的人,架不住一片爱美之心。
“雯雯,吃饭了。”奶奶一把粗嗓子喊叫起来,整栋楼都听得见,以前王雯雯很是不以为意,现在她有点羞恼,抱怨奶奶自己耳背,就以为别人都听不见,手里的冰棍融化,顺着手黏糊糊的流下来,她恼的想和这根冰棍一起消失。
韩禅一定听见了,回身一望,仗着那会视力倍好的两只眼,王雯雯很容易就看见韩禅对她友好的笑了一下。
这是在王雯雯十四岁,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过了阵子,奶奶往菜市场走一圈回来,虽然奶奶耳朵有点背,她的消息渠道来源却很广,比这里任何一位街坊风闻过的事还要多,这里是个小城,生面孔很遭人惦记,不出半天,上到菜市场卖猪肉的大爷下到超市里的大妈把你敲打得无所遁形,你不能不买账,这也是能快速融入这里的章法,当什么藏着掖着的小秘密都没有了为大家所熟知,也就不再稀奇了,她们自有她们的情报网络,时年六十七岁的王领兰女士是她们中的一员。
奶奶说,新搬来那一家妈妈在外面打工带着孩子读书,这不孩子要高考了,才搬回来。
奶奶还说那孩子在县城里一中读书呢。
一中是她们那最好的一所高中,这又多附赠了一个王雯雯欣赏乃至崇拜韩禅的理由。
但是说起来真正第一次的接触是在王雯雯从补习班回来的一天。
奶奶平生之好不过两件,一是耳听八方,一是麻将,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她打不动牌了就是快死了这样的真言,乃至后来奶奶死在牌桌上,不可不说这是老人家的智慧。
那天奶奶不知道在哪个麻将馆流连,不巧的是,王雯雯忘了带钥匙,她在门口抓耳挠腮的时候,韩禅的妈妈韩惟微向她招了招手。
王雯雯走进韩禅家里,明明和自家都是一样的构造格局,但是像两个不同的天地。
窗明几净,清清爽爽,进门还给换鞋,吊顶风扇爱理不理意思的转动了两下,仅仅视觉上呈现了清凉的效果,韩禅坐在一张茶几边上吃西瓜,红红的瓜瓤多汁,韩禅吃的极秀气,刻薄人会说这样的吃相没福气,她小口小口咬,西瓜子一颗一颗吐出来,王雯雯疑心她吃掉一片的功夫自己能干掉小半个。
韩惟微招呼她赶紧吃,手里塞了一瓣给她,王雯雯没敢吃的太尽兴,一来不好意思,二来吃完不好再要第二瓣,西瓜籽自然连汁带水嚼一嚼一起吞下去。
吃完了,拿两张纸擦了擦,韩禅又从兜里掏出一包酸梅,分享给王雯雯。
王雯雯有个没和人说的小秘密,她长到十四岁,开始闹牙疼,这又是冷的又是酸的,对牙齿打击不小。
可她乐呵呵的把梅子含在口里,夕阳西下,韩惟微背着光靠在橱柜上满足惬意的看着她们,整个人都镀了一层温暖,她的五官很柔和精致,完全教人看不出年龄。一架立式电风扇对着她们的脸,韩禅的头发被凉风吹起,离王雯雯不远,只是差了一点,那漆黑如墨的发梢永远永远搔不到她脸上,唯独那抹香气若即若离,梅子酸酸甜甜,牙根大受刺激发疼,王雯雯觉得那是那一年的暑假最值得回味的一段滋味,因为太美好了,疑似作假,当年斗室内的三人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
痛感总比酸甜滋味发人深省,长大之后的王雯雯最大的感受就是她的青春期是一阵阵牙疼,牙根之下牵扯到了神经,一发作起来,有一座海面下的冰上那么巨大的疼痛。
韩禅和王雯雯熟得挺快,两人年纪相差不大,虽然跨了一座代沟多一年,交流起来也不成问题。
见王雯雯书包放一边,韩禅问她去了哪里。
王雯雯吃了两片薯片才开口,“去补习班,期末考的有点对不起我奶奶。”她突然灵光一闪。
“禅姐姐,你成绩应该挺好吧,以后我可以到你这里坐作业吗?你教教我,我也想上一中。”王雯雯觉得自己好聪明,把压在及格线下的那点智商现在全弥补回来了。
韩禅没立马答应下来,看了看韩惟微,韩惟微鼓励的笑了笑,“这样挺好,反正你假期里闲着也是闲着,禅禅,既然答应下来,就要认真负责起来,不能误人子弟。”
什么误不误的,到不了这个高度,王雯雯一门心思就是想来找婵姐姐玩,而且这里还有小零食吃。
韩禅临走让她带两本书回去有时间看看,就走到里间翻找起来。
王雯雯没事做看起韩惟微做饭,灶台就在这间房里一角,这里的房子构造都是没有正经厨房,就一室一厅一卫,自己搭的简陋灶台设在厅里面,完全开放式,会客吃饭做菜三位一体,这里还好,王雯雯家里小小的客厅还摆了一张奶奶睡的单人床,够挤的。
这么一想,王雯雯才发现这里和自己家大不同之处就在于除了一套桌椅,没有床。
她想韩禅和韩惟微关系真好,这么大的人,还和妈妈睡一起,自己小时候也是和奶奶睡一起,大了点就不行了要求自己的空间,生推硬磨才在小厅里匀出一架床的地方。
正好韩禅走出来,两本书给到王雯雯,韩惟微招呼韩禅试试菜。
挑了一筷子,送到韩禅嘴边,韩禅说好吃,嘴角沾了点晶莹的汤汁,韩惟微拿手抹了,极其自然的放到嘴里,满室的油烟挤到惟一打开的那扇窗面前堵在一起,只好在房间里乱撞,她们两个人陷在呛人的烟气里,不慌不忙,彼此间会意一笑。
王雯雯紧紧捏着那两本书,书硬邦邦的像两块砖,方正的不留余地,她意识到这房子太小了,她即使不吭一声还是在这里显得很碍目。
直到奶奶回来时走在走廊上特有的一顿清亮金属声才解放了她的手脚。
奶奶喜欢把一串钥匙挂在腰间,那是老派人的做法,家里统共两扇门,那丁零当啷的声音听起来却挂了不下六把钥匙,王雯雯从来不知道每一把多余钥匙对应的是哪个锁孔,或许只是为了听起来不那么冷清。
王雯雯想韩禅有妈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她也有奶奶陪伴,虽然两者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