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晓棠第一次走进那家音像店。音像店的名字叫做光辉岁月，窗上的海报还是锦衣卫时期的甄子丹，玻璃门上乱七八糟的贴着“mp3”“mp4”“mp5”“复印”之类的红色贴纸介绍。
高晓棠推门进去，里面正放着一首老歌：“难以忘记初次见你/一双迷人的眼睛/我脑海里你的身影挥散不去/握你的双手感觉你的温柔/真的有点透不过气/你的天真我想珍惜/看到你受委屈我会伤心……”
一个男人正在整理碟架，一边跟着音乐哼着，看到高晓棠后停止了动作，从半蹲的姿势站起来：“要点什么？”
歌曲唱到高潮部分：“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不敢让自己靠的太近/怕我没什么能够给你/爱你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男人穿一件棉布的灰色T恤，大概一米八以上的个子，头发理成了板寸，眉目清朗，让高晓棠一下子联想到了金庸笔下的乔峰，武功盖世，号令群雄。
“我想找一部片子。”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也许有天会情不自禁/想念只让自己苦了自己/爱上你是我情非得已……”
男人皱皱眉，走到电脑桌前关了音乐：“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
“我想找一部片子，挺老的了。”高晓棠不知为何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东邪西毒》，王家卫的那个，有没有？”
“这个碟片早就成了古董了，你想看可以上网在线看，或者下个播放器存下来，还可以云盘存储，都挺方便的。”男人笑了笑，“怎么会想找那么老的片子，和你差不多大吧？”
高晓棠笑了笑，没说话，音像店里东西乱七八糟的，p3、p4、p5、手机都乱七八糟的放在柜台里，墙上乱七八糟的贴着电影海报，连碟片架上碟片摆放的都是乱七八糟的：“就是想找找，收藏起来，没别的。”
“如果你嫌电脑平板不方便，你就买个p5吧，索尼的，”男人从柜台找出一个盒子打开递给她一个白色p5，“屏小了点，把电影拷进去，也算收藏了，半年保修，三日内包退，一周内包换，收你四百块钱。”
“我要是买了，你能帮我拷么？”高晓棠问，又笑了笑，“我的电脑坏了，还没买新的呢。”
“好。”男人把盒子递给她，“款式还凑合？”
“我信你，”高晓棠说，“白的挺好看的，而且不是三天包退一周包换么？”
男人“哦”了一声：“谢谢你信任，不过我这不开发票。”
“不用发票，”高晓棠有些意兴阑珊，“你别不认我就行了。你这有笔记本吗？苹果的？”
“有，不过我这里款式不全，不能坑小姑娘。”男人说，“你要是不在乎价钱就去专卖店买，要么你就去电子城托熟人进水货，等上半个月。大众点的苹果款式就要你七千块钱。”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把p5递给她，“好了，我还在里面拷了《重庆森林》《花样年华》和《2046》，你不喜欢可以删了。”
“谢谢，”高晓棠接过，“怎么称呼？”
“阿武，”男人说，“放心，这种p5电子城能比我这儿贵出一二百块钱来，不坑你。”
高晓棠从背着的双肩包里面拿出钱包，正版的HELLO KITTY，从里面数出四张票子递给他。
阿武随手把前放在了柜台上：“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出门带这么多现金干什么？多不安全。”
高晓棠冲他嫣然一笑：“你不抢就行了。”
回到家里，高晓棠把双肩包扔到沙发上。整个客厅空荡荡的，只有墙上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在对着她微笑。那还是她高三那年寒假的时候，爸爸说要带她放松一下，他们一家三口去了澳大利亚。树袋熊真可爱，无忧无虑的，每天二十个小时睡觉，两个小时吃饭，两个小时发呆。回来之后，爸爸从相机里面的照片中选了一张，拿去照相馆放大了，挂在这里。照片上的她一只手挽着爸爸，一只手挽着妈妈，三个人都笑得那么开心。
高晓棠伸出手去，想要摸一下照片上爸爸的脸，泪落下来，她对着爸爸的照片小声的抽噎。
他是她爸爸。
那是她爸爸呀。
二、
高晓棠周一逃了一天的课，在宿舍里面用新买的mp5看完了四部电影。最后一部《2046》结束的时候正好舍友回来：“你今天倒是好运气，老师一天都没有点名。”
高晓棠笑了笑，她是需要一点好运气的。mp5被她插上充电器，她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书包：“我出去一下。”
2046什么样子，没有人知道，因为没有人回来过。
她去找阿武，阿武不在，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男人从电脑前抬头，问她要点什么。
“我找阿武。”高晓棠说。
“哦，五哥去电子城了，估计今天不会过来了。”男人浓眉大眼的，长得十分英俊。“我是小飞，五哥的……小弟。”
回程公车上的人渐渐多了，太阳快要落山了，回学校刚好和去电子城是一条线。下班的高峰期，人挤人闷得人透不过气来。高晓棠把双肩包抱在胸前，在电子城一站下了车，想看看阿武说的笔记本电脑。刚一下车，感觉双肩包被人狠狠一拽，一个人从她面前跑了过去。高晓棠追着那个人跑，那人跑进了电子城，乌压压的人群，高晓棠跟丢了。她站在广告牌下不知所措，蹲下身来，抱住双膝。真糟糕，又哭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一个人站在她面前：“是你啊，怎么了？”
阿武真的在电子城，他穿了一件银色的夹克，里面是一件咖啡色的针织衫，笑容温和。高晓棠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人不真实，像是书里的人：“包被抢了。”
他对她伸出手去，她借助他的力气起身，在他的怀里哭，抽抽搭搭地说着事情经过。他的手温柔的拍着她：“没事的。”
他牵着她向广告牌对面的大楼走过去，上楼进了一间休息室。里面有两个人在谈话，见到他们两个人顿时止住了话题。阿武没管他们，对高晓棠说：“在这里等我一下好么？”
阿武走进了里面的隔间，一个男人从沙发上起来，对着高晓棠笑笑：“我叫顾亦恒，美女，怎么称呼？”
“老七，你悠着点。”仍坐在沙发上的那个男人说，“要真是五嫂怎么办？小心五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刚才老五一看窗外就下去了，老六，八九不离十的事儿你信不？”顾亦恒转过头去对沙发上的男人说了一句，又转过头来看向高晓棠。“美女，你还没说你怎么称呼呢？”
“高晓棠。”高晓棠说。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起身，走到高晓棠面前。他长了一张英俊的脸，眼窝很深，似是混血，说起话来倒是字正腔圆没有外国人的弯弯：“真是有趣，没有白被老二叫回来。”
办公室外有人敲门，阿武从隔间出来，把办公室的门打开，接过东西，对高晓棠招了招手。
高晓棠走了过去，看到了自己的包。
阿武把手上的包递给她：“看看，有没有少东西。”
高晓棠接过，道了声谢，并不打开：“我信你。”
“我又不知道你里面有什么，信我没用。”阿武看着她道，“刚才还哭的跟什么似的，现在倒不着急了？”
高晓棠摇了摇头，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书包里的钱包是爸爸送的，刚才摸到了。”
“送你回家，”阿武拉开办公室门，“走吧。”
办公室里面的顾亦恒兴致勃勃：“你说，咱俩要不要坑一下老二试试？”
被称作老六的男人只是挑了挑眉毛，问了一句：“你确定？”
“算了吧，”顾亦恒摇了摇头，“就咱俩这点智商，加一块都不够老二玩的。咱们今天看到了，不代表老二没见过。”
三、
阿武带高晓棠去了一家私房菜馆，高晓棠一天都没有吃饭，所以也没有客气。阿武有些好笑，给她的杯子里面添满水：“慢点吃，别噎着。”
高晓棠伸手去接杯子，两人的手相触，她的手一抖没有接稳，是被差点摔出去。阿武及时连带她的手一起握住，把杯子移到她面前后把手松开：“你的手很凉……你很紧张？”
高晓棠摇摇头：“我体质偏寒。”
阿武笑了，自己给自己倒上一杯啤酒：“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高晓棠。”高晓棠大着胆子把他的手心朝上，用指尖写给他看。“高矮的高，初晓的晓，海棠的棠。你呢？”
“江武。”阿武学她，用食指在她的掌心写字。“长江的江，武汉的武。”
阿武的眼睛亮亮的望着她：“我是武汉人。”
高晓棠晚上回家，妈妈坐在沙发上抽烟。客厅的灯没开，高晓棠看着烟星明明灭灭，消失在水晶缸里。妈妈的头发披在肩上，神情疏离。高晓棠叫了一声妈妈。
“怎么回来了？”妈妈看着她，语气不似疑问亦不似责怪，只是轻描淡写说了一句。“洗洗睡吧。”
高晓棠低低应了一声，换了鞋朝卧室走去，走到卧室门口时候停步：“妈……你告诉我实话，爸爸到底能不能出来？”
烟烧到了指间，妈妈把它丢在水晶缸里：“这些大人的事，你别管。”
“妈，我是他女儿！”高晓棠说。
妈妈怔了一下，重新点上一支烟：“明天我可能还要早早出去，你自己吃完早饭回学校吧，周末之前别回来了。”
高晓棠没有得到她想要知道的答案，但也是能猜到大概了。她不再问什么，转过身去的时候被妈妈叫住：“小棠，你想不想出国？”
高晓棠起床来到客厅的时候，妈妈果真已经离开了。家里的冰箱空空如也，厨房也没有新鲜的瓜果蔬菜。高晓棠出门前又看了一眼墙上的全家福，走出门去。
不知不觉，便到了江武的音像店。店门关着，高晓棠心里有种说不清楚的失望。她往回走，一辆灰色跑车在她的面前停下。跑车上的人是江武，他有些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不等高晓棠回答，他便掏出钥匙开了店门，走进里屋拿了一个蓝色的文件夹出来，一边打着电话一边锁门：“二哥，我拿到了，这就去给大哥送过去。”
江武拉着高晓棠的手带她上了跑车，路上他问：“来找我有事么？”
高晓棠摇了摇头：“我的电影看完了，你还有什么推荐么？”
“待会把东西送过去之后，多给你拷两部。”江武说。他今天穿的很正式，西装革履的，但是一点也不死板。
江武在某家高尔夫俱乐部停下，高晓棠留在车上等他，看到妈妈追着一个人跑了出来，直接跪在了地上。那个人不为所动，上了汽车。妈妈慢慢从原地站起，面如死灰，拦下一辆出租，上车离开。
江武回来的很快，看到高晓棠后愣住：“怎么哭了？”
高晓棠突然搂住江武的脖子，吻上去。她没有经验，吻得毫无章法，急急地想要寻找一种方式来宣泄自己。江武的手指僵硬住，扣过她的后脑勺，慢慢引导她跟从自己。他不知道她怎么了，但是他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江武，居然为了一个女孩，疯魔了。
意乱情迷的一个吻结束之后，江武揉了揉高晓棠的头发：“好女孩不该这样。”
“阿武，”高晓棠的泪水在刚刚停了，肩膀还是一抽一抽的。“我想死。”
“说什么胡话。”江武的手替她抹泪，“怎么了？告诉我。”
四、
“乖，就是带你见见人，没事的，有我呢。”江武搂着高晓棠的肩向饭店的包间走去。推开门，顾亦恒先迎了上来，自来熟地叫了一声高小姐。
“五嫂。”江武说。
顾亦恒顿时眉开眼笑，又对着高晓棠重新叫了一声五嫂，顺便朝着老六勾了勾手指。
高晓棠听到“五嫂”这个称呼时候一愣，腰被江武扶稳了。包间很大，上次见的那个老六和另一个戴眼镜有几分书生气的男人坐在沙发上，还有一个男人站在窗前，眉头紧锁。
江武给高晓棠指指窗前的男子介绍道：“大哥。”高晓棠轻轻跟着叫了一声，男人转过头来对她点了点。他气势凌厉，却又有一种孤独的绝望感。高晓棠正想着，江武又给她指了指沙发上的眼镜男子：“二哥。”
“二哥。”高晓棠小声叫道，心中好笑，怎么有一种见家长的感觉。
眼镜男子微微一笑：“你就是高市长的女儿？”他不需要答案，按了一下遥控器键，包间的大屏幕开始播放一段视频。眼镜男子虽然是对阿武说话，视线却望着高晓棠。“兄弟几个给弟妹的一个见面礼。”
视频里的人是爸爸，背景是一面白墙。高晓棠看第一眼的时候，手紧紧抓住了衣角。江武搂住她，和她十指相扣。
爸爸坐在沙发上，有些局促地双手交握着，不确定地对着镜头喊了一声“小棠”。他的气色看起来不算好，却还是努力地冲镜头扯开一个笑容：“爸爸很好，不用担心爸爸。你……还有你妈妈，要好好照顾自己……”
爸爸的头发有大片白了，高晓棠看着心疼。曾几何时，爸爸还是意气风发的魅力十足的中年男人，同学都觉得他像她叔叔。可现在……视频放完了，高晓棠在江武的怀里哭泣，江武的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哄着她：“没事了，别哭了啊……”
高晓棠脑中突然闪过一丝光亮。妈妈四处找人托关系，仍然得不到一丝爸爸的消息。那么这个视频……
她抬头，只看到二哥看着她：“调查工作快结束了，估计你爸下周就能出来，最多落一个监管不严什么的，还是可以安全着陆的。”二哥又转头看着大哥，“老大，到时候这一页，就算是彻底翻过去了。”
高晓棠很认真地说了声谢谢，遭到了老六的一声打趣：“这人情，可是卖给了五哥的，你要说谢谢对他说去。”
江武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女人，她的脸红红的，让他越看越欢喜。他抬头看看杜宽：“大哥，对不住，我自作主张，给你的那架宁宁号订了今天下午去纽约的航线，顺便让你秘书把你行李送到酒店大堂了。”
杜宽盯着江武，眼神冰冷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你丫的。”
江武脸上有丝丝笑意：“大哥，不送了。”
“大哥去纽约做什么？”顾亦恒不解地看着杜宽大步离开。
坐在沙发上的康逸古怪一笑：“你难道不知道，张佩宁自己跑去纽约了么？”
“我靠，”顾亦恒站在窗边看着杜宽的梅赛德斯风一般地绝尘而去，“老大他妈的还真是爬不上来了。”
“哦，忘了给你介绍，”江武指着一直坐在沙发上的老六道，“老六，司徒冥，中意混血，你们上次应该是见过的。”
“六哥。”高晓棠乖乖叫道。
场上的男人都笑了，司徒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高晓棠有些莫名其妙。江武伸手点了高晓棠的嘴唇一下：“你男人我排行第五，该是他们叫你一声五嫂，咱们可不能让他们沾了便宜去。”他伸手指了指顾亦恒，“顾亦恒，老七。”
高晓棠再不敢多说话，只是傻傻点了点头。
五、
吃罢饭后，江武开车送高晓棠回去。高晓棠把爸爸的那段视频下到了mp5里面去，知道爸爸没事，心情也就放松了。刚刚吃饭时候，顾亦恒他们几个又是能说会道的，真的让她开心了不少。
江武在音像店停下：“等我一下。”他进去后提了一个电脑包出来，递给她。“礼物。”
高晓棠看到了被上帝咬了一口的苹果图案：“什么？”
“用p5看视频，屏幕太小，对视力也不好。”江武说。
高晓棠没说话，看着窗外，突然转过头来，神情认真：“谢谢你。”
“据说在亲密的两个人之前，无需言谢。”江武说。
他低下头来吻住她，这家音像店他并不常来，前些日子出了一点事他才过来放松心情，结果一抬头就看到了她，像是天意一样。
原来，真的是有一见钟情这个说法的。
在电子城跑下楼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陷进去了。
就像是他们最初遇见时候的那句歌词，爱上你是我情非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