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雾同突然驶入的黑色马车一起，闯进了这栋空无一物的华丽教堂，蒙着黑色面罩的盲马们鸣声止蹄，马车停稳后，那扇沉重的木门也慢慢阖上，留下了一些来不及回头的白雾在室内消散成幽灵。
阿诺一见到桑齐斯的脸，便立刻将自己的脸孔板得严肃又生硬，将怀里的男人推到一边，冷淡地看着黑猫穿着一身燕尾服，朝自己鞠躬问安。
“您好，尊贵的夫人。”
阿诺一言不发，自己弯腰先下了马车，桑齐斯闪过身子避让，伸出的手并没有牵到这位“夫人”的手，阿诺尽管穿着黑裙，举手投足间却仍是一副少年气的样子，脚上那双黑色的高跟长靴，在他略过马车踏板跳下地时，害他险些崴了脚，他用戴着黑丝长手套的双手提着裙子，踉跄了几步才站稳了身子，脸上不禁因为尴尬有些发红。
仍懒洋洋地偎在马车里的阿道夫，睁着右眼，看着少年笨拙又可爱的动作，露出了温柔的笑。
阿道夫没有想到，他那有失尊严的一番示弱倾诉，竟然让阿诺给出了这样让他感动珍惜的好心好意。他在中途便因暖炉和少年的体温，苏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竟被阿诺小小的手臂环住了身子，阿道夫自己也不晓得，他是有着怎样的意志力，才能在少年的怀里克制住那颗突然欣喜若狂的心脏，不让它跳出胸腔理智的怀抱，没做出会毁了一切的疯狂事情来。
阿道夫优雅地伸了个懒腰，装作才被教堂壁炉暖醒的困顿模样，从桑齐斯手里接过手杖，披着那厚而长的黑貂绒袍子，也下了马车。
男人金色的眼睛里，那份因计划之外的变故而产生的不安与慌乱不见了，那自信能掌控一切的骄傲从容又恢复了，只是，这一次，阿道夫把自己的狡黠和算计藏得更好了。他像个从横祸中重振旗鼓的阴谋家，窥到了敌人新的弱点而再次瞧见了胜利的希望。
这一场有趣又惊险的爱情战局并没有完全崩盘失控，他迟早要重新抢回高地，让自己成为两人中拿着锁链的主人一方，这单纯又善良的少年怎么可能凭这份荒唐的契约支配他。阿道夫了解所有能让人坠入爱情蛛网的把戏，他重燃了信心，相信爱情像琴键、画笔、政治、战争一样，都是可以精心策划任他这聪明绝顶的人摆布调度的。
活了数千年的龙，看过世间会发生过的所有事情，而阿道夫又是那样的聪明，他很快就否认了自己的失败，觉得那并不是既定的败北事实，而是一出不如意的故事转折，一切才刚刚开始，而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有惊无险地获得最后的胜利。
【爱情不会毁了我的，我的阿诺，是我占有了你，是我拥有了你，而不是你抓住了我。迟早有一天，你会重新爱上我！】
他像一只背着手偷偷织网的蜘蛛，笑眯眯地朝少年靠近，却不料后来这网是给他自己织的。阿道夫没明白过来，他对少年能再次爱上自己的执着，何尝不是深陷情网的一种表现，可惜他这从未赢过的胜利者，不知道，真正的爱情，哪里能靠输赢来定果。
“谢谢你一路的照顾了。”
阿道夫的声音是那样谦逊温柔，在高得过分的穹顶上回荡出空灵的效果。阿诺没有回头看他，但阿道夫对这样不痛不痒的冷淡无视并不抱怨，他走到少年身边，牵住了他的手，另一只手举起手杖指向他们头顶，阿诺不自觉地抬头，见到穹顶上绘满了令人惊叹哑语的瑰丽壁画，他认出了那是神创造世界的七日，绕成一圈，像个无限循环的轮回，从虚无到万物，再从万物到虚无，由始至终，始末难分。
男人低头虚吻着他发沿上的玫瑰，对他说，“我画的，夫人觉得好看吗？”
阿诺从那副神劈开光与暗的壁画中回了神，他不回答阿道夫提出的所有问题，只从黑纱下抬着头，用眼神不客气地询问他究竟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这在世外桃源长大的少年，喜欢一个人，就像他发觉自己爱上了卡洛斯一样，就全心全意想对他好，决定恨一个人，就想掏出拳头同他打上一架，他知道自己敌不过阿道夫，便像最幼稚的孩子生起气来一样，只把脸拧成最愤怒冷淡的模样，毫无技巧地与对方个冷战到底，若是可以，他甚至想跳起来朝阿道夫的脸再吐几口唾沫。
此刻阿道夫自觉心境豁然开朗，心情大好，反倒觉得阿诺这种直来直去的敌对态度有着令人喜爱的坦率和天真，他牵着少年继续往前走，不急不慢地对他板着面孔的小妻子介绍着这座教堂的来历。
彩色的玻璃上，南面一排绘着米迦勒见证善行带领善人升向天堂，北面一排则描绘着路西法坚定恶果，命令魔鬼把恶人拽进地狱的画面，阿道夫指着那高台上空掉的祭坛，说道，“在约尔塔的每一座城市都有这样的大教堂，人们在这里对我们无所不能的神唱颂歌，向天使祈祷幸福安康，向魔鬼忏悔自己的罪行，可是在弗瑞兹这座特殊的城市，他们把国王当作更爱他们的萨孟神来膜拜，卡洛斯的行宫成为了这里的神庙，而这座教堂便渐渐无人问津了。”
阿道夫停下，从好不容易透过雾气和乌云的几缕阳光里，看着自己小妻子的侧脸，少年正忘记了一切般，凝神注视着祭坛左边的米迦勒铜像。阿道夫看着淡薄的阳光照亮了少年双眼中那令人心动的清澈忧郁，他一身黑色，却比天使的白色羽毛还要纯洁无瑕。
他看见阿诺对着那尊雕像，露出了温柔又腼腆的微笑，像是少年听到了米迦勒天使讲的话，只讲给他一人的话。阳光重新被雾和云吞没，只是少了这么一丁点的光，整个空间便像失去了色彩一样变得那样暗淡，阿道夫知道，并不是那点光，而是他身旁的少年那抹微笑照亮了整座教堂。
他并不知道的是，那微笑没有照亮教堂，只是照亮了他的心而已。
突然，门又打开了，一群人搬着各种各样的东西闯了进来，桑齐斯成为了一个精明能干的管家，指挥着他们干起活来。那都是一些白牙会的低级成员和拿了钱揽活干的脚夫，他们拿着沾满雪水的推车，把红色的地毯从门口直铺到阿诺他们身边，有两人高的纯金烛台被迅速搭起的滑轮工具拉着立好，像一个个高大的卫兵，靠着南北两墙，面对面地排成两排，又有人很快架起梯子，把熏香蜡烛插上烛台点燃，他们的动作是这样忙碌又迅速，很快，这冷清的教堂很快就焕然一新，烛光摇曳，明亮又辉煌。
人们的劳动，使这地方带上了俗世的烟火味，数不清的连凳，连夜从最近的贝尔城运来，吱吱呀呀地摩擦着教堂的地砖，很快被整齐地摆好在两边，包着头巾的女工，用长满冻疮的双手从铁皮桶里拧着抹布，默不作声地利索擦着凳子，等干了就铺上柔软干净的红垫子。
桑齐斯和另外几个弗瑞兹城的大商贾，在门口对着那被冻焉的十辆鲜花犯愁，国王结婚的要求下得这么快，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一群人只好埋头在那堆花车中，从里头挑出样子还算看得过去的红玫瑰那进屋里。阿诺看着他们为了抓进时间，手都在花群中被玫瑰的刺扎得到处是血，这座教堂被金色和红色渐渐占领，阿诺很明白，人们这么拼命装扮它，不是为了迎接神的到来，而是为了他们国王的婚礼。
外头的喜乐声，越来越近，他知道国王和王后正往这里来，阿诺无法再把注意力放在那群忙碌的人身上，那令他痛苦的现实离他越来越近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因为逐渐变清晰的悲伤而渐渐失去了力气。不知觉中，他竟然靠到了阿道夫的臂膀上，男人的手搂住了他的腰，撑住了他几乎要跪下哭泣的身子。
这时，一群面目凶恶的刽子手提着沉重的大篮子，走了进来，他们后面跟着几个蒙面的白祭司。室内忙碌又喜庆的气氛突然一滞，像声音一下子消失了般，所有人都慢下手里的活计，用冷冰冰的同情目光，看着那些刽子手里提着的东西。
这些刽子手走向祭坛，朝阿道夫和阿诺看了一眼，像其他一样，以为他们两是提前到的一对贵族夫妻，只对他们行了一个粗鲁的低头礼。阿诺看他们把红色的绸布铺在那祭坛的北边，把篮子上的布盖掀起，阿诺看到篮子里放满了婴儿苍白的尸体。
阿道夫捂住了他要惊呼的嘴，掐住了他的下巴，不让他避开这残忍的画面。阿诺被惊骇得忘记了闭眼，瞪大着眼，看着那些刽子手把婴儿的尸体像摆菜一样堆到了祭坛上，每摆一个，那几个白祭司就念着什么，拿着沾着红色颜料的刷子，在那些婴儿的背上画出代表撒旦的六芒星，一个又一个，直到这些婴儿的尸体堆成了一座小肉山，那些祭司才去拿另外几个篮子里的东西。
那是数不清的金砖，一块块，垒得和那堆尸体一样高。
阿诺明白了，婴儿是献给恶魔的，金子是献给天使的，在这以兽人为公民的帝国，代替公牛和羔羊的祭司牲口，自然是最低等的人类了。
他看着那些死不瞑目的一具具婴儿尸体，看着那一双双失去神采的蓝色眼睛，和淡金色的睫毛，阿诺终于发现，这些婴儿，全是摩尔人的孩子。
“我的夫人啊，你知道这场婚事最可怕的地方是什么吗？”阿道夫松开了捂住阿诺嘴的手，凑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我弟弟的命运之番，竟然是个摩尔人，你爱上的这位明君，其实是一个比我更残暴可怕的统治者，为什么人类部落那么多，他偏偏要摩尔人搬到这冰天雪地？”
阿诺转过身子，盯着阿道夫，他的体内流着一般的摩尔族血统，因为目睹了同类的无辜死亡而气愤惊愕，甚至感到恶心，他用眼神让阿道夫继续说下去。
“灭掉了我母亲一族只是他干的一件小事，我奉着路西法大人的命令离开约尔塔后，洛洛这王座一开始坐得并不稳固，我们发现了祖先们一起犯下的罪，他当时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也是为了维持国家的和平，不惜做出最残忍的杀戮，选择帮助祖先们隐瞒那个罪行，他把当时所有摩尔人的舌头都拔了下来，把他们从世界的北极之地放逐到了这里，不允许他们和部落以外的人结合，也不允许他们的后代学习文字。”
阿道夫看着少年皱起的眉，竟然有种痛快的感觉，他见阿诺嘴唇发白微颤，怜惜地把少年的腰又搂紧了几分，对他说出了整个帝国最大的一场骗局。
“你不知道，摩尔族的蓝眼睛是多么特殊，他们是诺亚方舟的乘客，是永恒的无罪者，你知道吗，那躺在北边变成巴萨山的巨人，他的眼睛也是蓝色的，冰霜巨人是摩尔族的守护神。”
阿道夫说完这一句，突然有许多穿着华贵的贵族们，带着满身的珠光宝气，进了门来，阿诺被阿道夫拉着混进了这群笑容满面的宾客中，所有人都衣着鲜艳，只有他们两人穿着一身的黑色，像两个吊丧者，游走在这五颜六色的谎言与虚伪中。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