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娜行色匆匆的走在冈贝塔广场附近的步行街上。盛大的巴黎狂欢节刚刚于昨晚落下帷幕,从冈贝塔广场至三公里外的共和国广场,沿途到处都是游客落下的垃圾。此时是上午九点,法国人的工作时间一般都在十点钟之后,因此现在只有寥寥的几个清洁工在漫不经心的打扫着遍地的狼藉。
与大多数态度懒散的法国人不同,几家华裔商店早早就打开了大门,准备迎接顾客。十九区亦被称为小唐人街,是巴黎第二大的华人聚居地。谢安娜九岁随父母移民到法国,中国人安土重迁,又喜欢扎堆,所以十三年来,她们一家一直居住于此。过去对于父母在这儿买房的行为,她的态度一直是不屑的。十九区位于城市边缘,还一直治安不好。但自从一年前发生了那场事故之后,她突然无比庆幸于父母当初的这一决定。不用另找公寓,支付高额的租金,她才更有机会把弟弟留在自己身边抚养。现在她只要再得到一份正式的工作,提供稳定的收入证明,就可以彻底通过社区的考察,拥有监护安迪的资格。
她穿越杂乱的路面和黑人聚集的街道,脚步在即将到达地铁口时骤然停住,一家商店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间香水店,售卖的是私房制品和各种调配原料,新建落成刚刚开业。
透过橱窗的展示柜可以看见,玻璃瓶中透明或金黄的液体,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奇异的波光,那其中似乎蕴涵着某种神奇的魔力,在其牵引下,她不自觉的进到了店中。
“有什么我可以帮助您的,女士?”一声温和的询问传来,来源是位斯文的老者,他站在占据了整个商店一侧的玻璃柜台后。正微笑的看着她。
“我想试一下那款《苔丝》。”她用流利的法语回道,眼中闪动着趣味的光芒。
“好的,非常欢迎。”老者取出试香纸,将一些香水喷洒于其上,然后递给她的同时也在兴致盎然的打量着她。眼前的亚裔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雪白的皮肤和精致的五官使她看起来非常惹眼。
她闭着眼在试香纸上细细的嗅着,“我闻到了檀木、玫瑰、苦橙叶、紫罗兰和天芥葵。”她咕哝道,然后露出了显而易见的赞许神情。“用西普调来勾绘它非常聪明、而且脉络清晰。苔藓是光线中漂浮的尘雾、有广藿香和开司米木作底,我仿佛看到了英国汉普郡下的红日从巨石阵升起。最后降龙涎香醚提升了它的质感,带有干净的粉末和皂感,非常细腻、雅致、不落俗套。另外,我猜想调香师用了一种特殊的香料来增加湿润度。”
“是盐。”老者——门迪·伯纳德答道。
“原来是盐,”谢安娜恍然大悟,感叹道,“作者的心思真是巧妙。”
“《苔丝》是我在五年前调配的。”门迪·伯纳德微笑着,心中却翻腾着惊讶,哪怕是经验丰富的制造商也要耗费极多的心力才能辨别出一款混合香水中的成分,有时尽管反复的闻嗅,也只能确定其中的仅仅几种成分。这个女孩只凭借瞬间的印象就能轻易将它们中的大部分原料复述出来。
他在柜子下方又找出了一支小小的玻璃瓶递给她,好奇她的才能到底到达了何种程度,“情允许我邀请您试一下我的新作,它叫《情迷翡冷翠》,还没有开始售卖。”
“非常乐意,”谢安娜愉快的答道,然后低下了头去。“玫瑰、苦杏仁和皮革。以非常不错的威克斯达姆膏类的树脂药香作为开端,生姜混合了依兰的浓郁和成熟的椰子味。天竺葵是辅助剂,强化愉悦的效果。辛香和药香都恰如其分,并不单调。最后的尾调现在还不大能品出来,但我猜您一定是采用了橡树。”
“不错,你是如何猜到的?”
“因为香水的平衡感至关重要。先前所有用料的结合,呈现的是一份端庄内敛的基调,如果用安息香等热带香料收尾,就会略显厚重。与此相比,干净清冽的橡树是绝佳的选择。”
“十分正确。”他笑着说,“亲爱的,你也是调香师对吗。”
“我。”谢安娜苦笑着说,想起她现在的处境。“我梦想着成为一名调香师。但显而易见的,这个领域不会轻易接纳一个籍籍无名的女孩,尤其是她在毫无“底蕴”的家庭中长大。”
“那又有什么关系?天赋不需要“底蕴”。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调香师。”门迪摇摇头,毫不掩饰对她的欣赏。对于调香,纵然是嗅觉十分敏锐的人也会往往受到自身条件的限制,对气味微妙的层次上的把控感到力不从心。而她在这方面,显然拥有了不同寻常的天赋,是上帝赐予的礼物。
一阵清脆的铃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天呐!”谢安娜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匆匆地向门迪告辞后离开。
她总是如此,一旦面对与调香有关的事物就会浑然忘我,很少有什么能让她将注意力从中挪开。但眼下,却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参加一场面试。
娇兰是路易·威登集团旗下的品牌,以香水起家,1828年创建于法国巴黎。它的首席调香师费柏(bó)纶的助理尼恩·贝利在一个月后即将离职,因此,要为他征招一个新的助理。
集团的总部位于加列尼大街150号,从冈贝塔站乘三号线仅需10分钟即可到达。
谢安娜从地铁口走出来时,发现梅丽莎早已等在那里。她是个可爱的女孩,个子偏矮、中等身材、一条长长的金发辫几乎快触到腰间,待人热情又慷慨。招聘本来没有对外公开,但梅丽莎在任职于人事部的姑妈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即替好友谢安娜求来了一个面试的名额。
在应征者中,资质相当又有调香背景的人不在少数,她未必能够当选,但仍感谢梅丽莎的帮助,因为这个机会太重要了。一旦被录用,不仅可以解决她目前面临着的问题,更能实现她长久以来的渴望——人人都知道,“Guerlain”这个名字在香水界不仅代表着辉煌和荣誉,更是历史的本身。在此工作,就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她调香师梦想殿堂的大门。
梅丽莎看见谢安娜的身影,立即迎上前,亲热的将她一把搂住。“亲爱的,你总算是到了。我在这期间给你打过无数个电话,还担心你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呢。”
“我的手机昨天出了故障,现在已经不能接听电话了。”她抱歉的回答。
“噢,如我所说,你早就应该把它换掉了。”梅丽莎抱怨道。她从挎包的夹层里找出ID卡,然后递给她。“身份识别的有效期只有一天,所以结束之后你不必将它归还。面试的地点在十一层人事办公室,我之前告诉过你的……”
两人并排走着,沿着一道长长的紫杉篱,穿越塞纳河畔的别墅落群,优美的法国梧桐在头顶交织,阳光自枝条间班驳地洒下。
梅丽莎的脚步在到达路易·威登大厦的正门时停住,“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她对谢安娜说,“祝你好运。”
“谢谢你,亲爱的。我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她再次拥抱梅丽莎。
通过门禁踏入路易威登·大厦后,谢安娜第一次有了深深的不真实感。
当站在那些穿着光鲜考究、妆扮完美无瑕的美女身边,一起排着长队等待上电梯时,她的神经开始紧绷。低头看了看自己稍显陈旧的套裙和平底鞋,突然想到自己对除了调香以外的事物一无所知,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之中——充斥着众多珠光宝气的奢侈品和仅靠瞥一眼便能辨认出衣着设计师的业内人士,她越发感到难以名状的惶恐。
“放松,放松。”她对自己说,“他们不会仅依据你的衣着就决定是否要录用你。”
电梯运行着到达了十一层,在“叮”的一声后,缓缓地打开。
谢安娜步入线条齐整、装潢雅致的办公室。
面试官示意她坐下,“你毕业于法国国立科技大学香料工业系。”她看着简历说,“请谈一下你在校时的表现。”
“我的在校成绩一直是第一名……是的,除此之外,判断一个学生是不是好学生还有很多标准,比如实践经验、团队精神等等,在这些方面的发展,我也十分注重。”
“但那不能代表你有能力胜任这份工作。”她看着谢安娜直截了当地说。“每年都有数不胜数的毕业生,他们当中并不乏佼佼者。费先生需要的是最有能力的助理。我要怎样相信你是这个职位的最好人选呢?”
来了。
谢安娜知道这类问题是一种“压迫法”的面试技巧,提到的弱点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他们只是为了看你在压力下如何反应。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握了又松,以平静的语调复述出自己早已在心里准备好多时的话语:“根据这个职位的性质,我推断您需要的是积极、稳妥、不惧怕挑战的人,我就有这些品质。没错,实际工作远比书本复杂,作为应届毕业生,在经验方面我的确有所欠缺,因此在读书期间我一直利用各种机会在这个行业里做兼职和实习。而且我很勤奋、对于调香有着极高的热情、责任心和学习能力。”想起那些并排而列的玫瑰、茉莉和依兰,那些有着最完美气味的香精。它们是如此深刻、神秘和优雅,不止带给她感官的愉悦,更是她内心深处最热切的渴望。
她紧盯着对方的双眼说,那种直率和信心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最重要的是,就我目前所掌握的全部技能,我确信自己完全有能力,可以胜任与调香有关的任何工作。”
面试官沉默了,把两个手掌平放在桌子上,停了一会后,突然对她咧嘴笑了,“你似乎对自己很有自信……没错,我看过了你导师所写的推荐信,令人印象十分深刻。”她推开椅子站了起来,“现在,我想我该带你去见一见费先生了。”
“您的意思是?我今天可以直接见到费先生吗?”谢安娜几乎跳起来。费柏纶——现今巴黎最炙手可热的调香师,他是祖代移民的华人,出生在传承悠久的香水世家。早在十四岁时他就已经向业界展现出了惊人的才华,媒体评论他是继皮埃尔·娇兰后,百年来最有实力的制香天才。
“我马上就可以见到费柏纶先生了。”这个认知让她感到难以抑制的兴奋,连腹部都开始激动的翻搅。
“当然,毕竟要寻找助理的人是他。我仅负责初步的筛选,引荐合适的人员,将由他来进行最终的决定。”面试官笑着说,“想听听我的建议吗?他对身边的人十分挑剔,你需要向他不加虚势、毫无保留的展示你自己,不要有任何一丝松懈。并且——保持服从。如果他的态度令你感到不悦,记住,沉默是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