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悔遥--第一章

正文 悔遥--第一章

安远侯府于二十年前,即大昭国隆启十四年,建府于兆城。

隆启十四年,那是个迄今为止仍被有点年岁的百姓们感叹一番的好事诸多的一年。那一年,恶贯满盈且位高权重的平王终于伏诛,平王府上下一百三十口人,其中男子不论岁数一律斩首,女眷全部充入奴籍,流放荒凉的边陲连拓。或许是恶人遭了报应,老天也是快意,便赏赐了一把老百姓,于是南阳十二郡、江渮五城的庄稼稻谷生的甚是盈嘉,收获颇丰。

接踵而至的事,北旻国那位新上任的太子召集了十五万“精锐”,想要在大昭边境布兵稀疏的小城池涨涨威风。当时已是护国将军的沈谆临危受命,率领经历了“平王伏诛”、“五谷丰登”而士气高涨的十万将士,仅用两月便击退了北旻十五万大军。捷报比沈谆更早入京,待他凯旋时,封侯诏书已下,“沈战神”、“天赐神将”之类的赞誉漫天飞,更有百姓城外百里相迎,数千姑娘挥巾抛帕等前无古人的浮夸之举,皆是想一睹将军雄风英姿,表达心中敬仰之情。

封地刚刚丰收的南阳王与隆启帝对弈,捋着下巴的胡须,趁着龙颜大悦之时,春风满面地说:“皇兄啊,下月我的临方就及笄了……”那从小病弱的临方郡主便被颇为上道的隆启帝嫁给了沈谆。喜庆的红色队伍似长龙卧行大地,嫁妆六十八抬,随从侍女一百二十,骑士八十,步兵六百,一路声势浩大,百米外就能听见马蹄人脚踩踏黄土的声音,由北至南靠近路线的百姓,都有幸能一睹这举国同庆的婚事。

郡主身体孱弱,不宜长途跋涉,她却坚持从帝都一路南下至兆城安远侯府。“我选不了自己的夫婿,如今连洞房的屋子也选不了吗?”郡主如是说道。当然这些话沈谆不知,南阳王也不知,南阳王妃唉声叹气连加苦苦劝慰,终是含泪挥别娇娇女。这一路走了三月,在六处驿站停下修整,才将体弱多病的临方郡主安全送到了安远侯府。不过一年便诞下一子,名唤:沈今衡。

二十年如白驹过隙。期间,隆启帝病逝,新皇登基,已是宏黎七年;北旻的太子也终于历经千险,浑浑噩噩被推上了帝位;大多太平的日子里也有不少磕磕碰碰的战役,沈谆依旧战无不胜,确为“战神”。

如今这片大陆一分为三,北旻、华林以及大昭。其中属大昭国力最强盛,地域最广。北旻紧随其后,好兵善战,野心勃勃。而华林虽地小实力弱,却胜在,国君贤仁,百姓富庶,同大昭贸易频繁,关系友好。

安远侯府建于兆城城北,与豪贵云集、商业发达的城南不同,出了城北的珠阳门,骑行半个时辰,就到了巍峨高耸的锦山脚下,所以此处十分僻静,鲜有人烟。即便有来者,也多是文人墨客,他们登上锦山半腰处的千风亭,风骚一番,吟诗几首,也是一种意境。

安远侯府。

冬日的雪断断续续下了半月,整个澜竹院都被压成了白色,黑瓦、灰墙、朱暗色木窗,还有艳红夺目的腊梅,在大面积的白中溢出微弱的色彩,相较之下显得很可怜。三两仆人弯腰扫去青石板上的残雪,扫着扫着便忍不住欣慰地感慨道:“现在太平多咯。”可能保国安民的将军府中的下人,也有与旁人不同的家国情怀。

满月手捧一碟新出炉的牛乳糕,从小厨房出来,沿着笔直的石青色雕花长廊,似风一般轻快地小跑,随着她的经过空气中也弥漫牛乳的甜,与清冽的梅香交织,沁人心脾。

沙沙的扫帚声随着身着深蓝色衣衫的家丁停下手中的动作而消失片刻,修剪花枝的粉衣丫鬟也转过脑袋,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着端着牛乳糕的少女,这个新嫁入侯府的世子妃的贴身丫鬟,既不用做粗活,也不用看管事脸色。地位的差距没有给他们带来多少不平的情绪,只觉得少女笑容明媚,灵动快乐,莫名感染众人。

管事陈姑姑从转角出来,险些撞上满月,满月笑嘻嘻地说:“陈姑姑早!”说罢一溜烟就跑远了。

陈姑姑远远冲她喊道:“满月姑娘——慢些跑——”也不知满月听没听见,陈姑姑无奈地叹气。

澜竹院的主人,正是那新婚的世子夫妇,安远侯的独子,如今未满十九的沈今衡,以及……

满月推开卧房的门进去,仿佛从积雪的冬日踏入了暖融的春日。她抖了几抖身子将捧了一路的糕点放在不远处的几案上,招了招手献宝似地说:“小姐快来!我从小厨房拿的牛乳糕,还热着呢!”

此刻身后的丫鬟满星正好梳妆完毕,端坐许久的方俐俐活动一下筋骨,满脸好奇地捏起一块白中泛着浅黄的糕点,尝了一口,味道很是不错。

“好吃!”方俐俐点头称赞。

满月刚刚一路小跑,此刻脸颊泛红,喘息未定,可眼睛始终不放过那牛乳糕。方俐俐拾起一块塞入她嘴中,笑着问:

“好吃吗?”

满月言语含糊地说:“好次!”她吞咽下去,又熟练地拿起旁边的茶壶,给方俐俐倒了一杯茶后,也不忘给自己倒一杯。

“这才什么时辰,怎么就有了刚出炉的糕点?”满星质问正高兴吞咽的满月。

满月抹了抹嘴角,挑眉得意地说:“我和你说我可聪明啦!我听说郡主今日要吃牛乳糕,就和郡主那儿的厨房姑姑打了声招呼,让她多做了些送到我们这儿的小厨房。我刚才去的时候呀,这牛乳糕的香气厨房外面都闻得到呢。”

“人家姑姑寒冬里天未亮起来做糕点,那是做给郡主吃的,倒便宜了你这丫头。你是沾了世子妃的光知道吗?当真以为我不晓得是你自己嘴馋。”

满月大概是被姐姐骂惯了,脸皮越来越厚,左耳进右耳出,满脸不在意,她咬了一口手里的:“不愧是做给郡主吃的,这味道就是不一样。”虽然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可是她也怕姐姐不停唠叨,于是给方俐俐悄悄使了个眼色。

方俐俐立马道:“满星,要不你也尝尝?这糕点可好吃啦。”她双手把碟子端到满月面前,眨巴着眼睛,“就尝一口,不好吃我和你一起教训满月。”

满星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待稳住身子,她抬眼看方俐俐,语气僵硬地说:“不……不用了。”她伸手将碟子推回去一些,瞪了一眼不懂事的满月,看向方俐俐时脸上再次浮出淡淡的笑,委婉地道,“您不能总是这么惯着她。如今我们在侯府,不是未出阁的时候了。在这里如果满月还是莽莽撞撞、不懂规矩,她给您添麻烦了怎么办?”

“我会添什么麻烦,不就是要了点牛乳糕吗?也没抢郡主的那份呀,这是额外做的……”满月不服气地嘀咕。

满星看了看窗台边上陶瓷瓶里那支粉色的梅,道:“这梅呢?我们院中的是红梅,粉色的只有郡主的芷明院中有,不是你折来的?”

“我……”

“你还敢讲?先是讨郡主的糕点,后又折郡主的梅花,你简直……先别说郡主了,这侯府来来往往的都是什么人?出了澜竹院,没人盯着你了,那些个达官显贵,哪一个你都得罪不起!哪一个都能要你小命!”

方俐俐拍拍满星的肩,刚想说什么,就看见眼角一抹粉色,伴随甜美的声音:

“也不全是达官显贵呐,水荷轩不是住了个普通人吗?”

秦晓走近,向方俐俐行了一礼。

满月仿佛看到了救兵,立马和好朋友秦晓贴在一起。她的烦恼来去很快,一下子就被秦晓的话吸引了。提起水荷轩那位,她可是知道透透的!

“水荷轩住的才不是普通人!”满月反驳说。

说起水荷轩住的那位容先生,方俐俐也略有耳闻,只是一直不知道他身份。被沈谆带回来,总是深居简出,听说他衣着朴素单调,沉默寡言,却被奉为座上宾。

“哦?”秦晓好奇的看着满月,方俐俐也被勾起了兴趣。

“那你们可要好好听我讲讲,你们可千万别说出去——那可是个仙人!”看大家疑惑的神情,满月清了清喉咙,继续说,“我听说呀,容先生早年被神仙带回仙山,在那里长大,学得一身本事,什么起死回生,占卜算命,长生丹药……据说,还可以卜算出敌方布阵,扭转战局,反败为胜呢!所以沈将军才那么尊敬他,啧啧啧,即使是一代战神,也有英雄老去,靠这些旁门异术……”

满月的话戛然而止,她知道这回自己说错了什么,赶忙闭嘴不言,甚是懊悔,一张脸都羞红了。

方俐俐觉得满月可能不是天真单纯,就是生来缺根筋,脑子全长满星身上了。

秦晓听了干笑两声,一时缓解不了尴尬。便想扯开话题,她看见一旁皱眉的满星,以为她还在为满月的事生气,就去挽着满星的手臂:“满月小迷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别生气别生气。”她挑了一块牛乳糕放入嘴里,“唔……真好吃。你们也太不厚道了,有吃的也不叫我……这东西确实好吃,还是小时候的味道,难怪满月忍不住。你们还记得吗,我们三个人在老夫人房里偷吃牛乳糕的事?”

满星睨了她一眼,默不作声抽出手臂。这事与她无关,她最守规矩,年龄也最大,她们三个总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些偷偷摸摸的小动作,想来这事也是。

满月记起儿时经历,忙点头说:“记得记得!我们怕老夫人发现就躲在桌子底下,你还磕到了头哈哈哈哈。”

秦晓无视满月的嬉笑,只转过脸问方俐俐:“小姐呢,你还记得吗?”

她试探般直视方俐俐,眼中透出一丝狡黠的精明。方俐俐不由心虚,但仍然镇定地说:“你忘了吗,我生了场病,都不记得了。”

秦晓叹了口气满脸遗憾,道:“对啊,好多事情小姐都不记得了……”

满星拉起秦晓冰冷的手,温和地说:“在外面多久了,为什么不直接进来,手都这么冰了。”

“也没多久,怕你太生气连我也一起遭殃,那我可太悲惨了。”

满月安慰道:“姐姐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看,我从小到大犯了这么多错,她什么时候打过我?你也真是,居然会躲在外面。”她摸了摸秦晓的手,果真很冰,不禁“哎呀”一声。

方俐俐看着她们,微笑说:“让小厨房烧点热水,满月你带她去热热手吧,别冻坏了。”

满月答应一声,拉着秦晓就要往外走,走了两步回头拿起最后的两块点心,尴尬地向方俐俐笑了笑,又偷瞄一眼满星,飞快地冲出去。秦晓在后面追她:“你别吃完了,给我留一块!”

满星扶方俐俐坐下,叮嘱道:“您身子刚好,世子吩咐了,让您多休息。”她就斜靠身子,舒服地将手臂搁在软枕上。满星转头收拾梳妆台的饰品匣子,动作熟练迅速,有条不紊。方俐俐看着满星的背影愣愣出神。

沈今衡的世子妃,叫陆蝶迎。而她方俐俐,是个魂穿换了陆蝶迎芯子的21世纪上班族。她只记得自己从楼梯上踩空滚下去,大概扭断了脖子,醒来后就在这个房间里。奇怪的是,陆蝶迎没有像以前的被穿越者一样,因为各种奇奇怪怪的原因死去,相反,她无病无灾,完全健康,那方俐俐要用什么借口来让陆蝶迎的性情大变变得合理?

无奈之下,她只能挑了个未结冰的池塘,水很浅淹不死人,可是却能让她浑身湿透并如愿发了场高烧。

她知道这种方法很劣质,但也算是急中生智。自然是不可能瞒过所有人的,比如刚刚的秦晓,明显有了怀疑,目的不纯。据她所知,如今陆蝶迎十七岁,秦晓满月二人和她同龄,满月暂且不提,而秦晓只跟了她三年就发现了端倪,更遑论满星。

满星陪伴陆蝶迎最久,自她十岁起就被买来服侍六岁的陆蝶迎,与其说是服侍,到更像是个童年的玩伴,照顾人的大姐姐。十一年的朝夕相处,她熟悉陆蝶迎的所有喜好,每一个小动作,不出方俐俐所料的话,凭借满星的聪慧和玲珑剔透,即使是陆蝶迎的一个眼神,她也能猜出其中的意味。那么这样的一个人,看不出来陆蝶迎不是陆蝶迎了?

秦晓藏不住自己的疑心,满星却藏的住。从满月和秦晓与她相处的态度和所说的话零零碎碎拼起来,方俐俐大概知道之前的陆蝶迎也是个好相处的主子,而且少女玩心重,很是调皮,无拘无束。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下,满星她还是尽职尽责,遵规守礼,没有丝毫逾越。

思及此,方俐俐在心中无声地哀叹。以满星这样的段位,要是搞她,那她肯定是玩不过的。人人都像满月一样单纯好骗该多好,她一点都不担心迷糊的满月给她添什么麻烦,反倒是有点小聪明的秦晓和难以捉摸的满星,更让她烦恼。方俐俐感觉自己前路甚是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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