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乒乒乓乓,一片兵刃相接之声,促密激烈。
夜色如浓墨泼洒,人只有几条模糊的影子,彼此难以捕捉。雪白的利器也失去了光辉,黑暗中刺出,无声无影,看不见的长刃倏而隐入某具火热起伏的胸膛。
敌人闷哼着倒下,迎面过来一个弱冠青年:“这是最后了。”
他迈着轻巧的步伐,走至近前,忽地扭了下头,“没死透啊。”
说着闪身过去,抽匕首补了一下。
刀下的生命瞬时了断干净,这回连个响儿也没留下。青年懒懒地蹲着,仰起脖儿道:“师尊是安逸日子过得太久了?”
这一夜无星无月,他一双眸子却很明亮,好似满天消失的星辰全跑进了他的瞳仁里。
玄婴拿帕子缓缓拭去剑尖的残血:“我没想取他性命。”
“嚯,金盆洗手了?”
“我早就洗手了。”他收剑入鞘,“尚未封剑只因为当年不慎,收个徒弟长这么大了还不肯断奶。”
“……”
寒秋生一脸别扭,“我怎么得罪你了?”
“也没什么,只是以后少动辄找我出来。”
他那“没断奶”的弟子手持匕首,在死人衣上正一下反一下地抹着血。玄婴垂眼看着他漫不经心的举动,沉声道,“有人跟我说杀人不好,救人好。”
“哦……”
抹干净刀子,寒秋生依旧在尸体上随意划拉着,又等半天,才发觉他已经没有下文了。
就这样?
“这话有什么了不起的?”
玄婴摇摇头,没有作答。
关外的冬季肃杀,干燥的风划过脸颊,有种刀刮鱼鳞的滞涩感。今夜气温骤降,冷得惊人,空气中却稀罕地能嗅出一丝水润。
蓦然之间,寒秋生颧骨落下一片冰凉。
“下雨了?”
“下雪了。”
玄婴站在一地沉寂的尸首中,伸掌接着天空渐多的结晶。
雪花入掌,旋而颤抖着化去,片刻也留不住,肌肤上徒余丝丝凉意,让人忍不住渴望某种确实的温暖。
“快过年了……”他仰起头呢喃,思绪悄然飘得远去。
人在塞北,他的心却已飘回南方的山谷,带着满腔沉甸甸的眷念。他念起临走前深秋金黄,荚角累累的老槐树,念起荒芜重耕的田地,念起数年前某个炎炎夏日,少年走出山口小径,投身于腥风血雨的江湖。
等转过年,他这大弟子就二十了,可一身少年意气与不回头的决绝,仍然和当年出山时一模一样。
眼前雪沫纷飞,乱了视线,玄婴声音不觉放得柔和:“我该走了。你处境凶险,自己多保重。”
“……”
寒秋生被这率直的叮嘱弄得措手不及。
他满心惊诧,有些孩子气地眨巴着眼,望着师父的背影消失在腊月的风雪中。
玄婴赶在年前回了荆北。
年关将至,镇上的市集很是热闹,他去葛府接出寄住的小弟子,领着她一通采买,大包小包地回谷。
入门大半年,青竹瘦弱的小身板强健了不少,提着东西行山也不嫌吃力。师徒俩一前一后走在狭窄的山路上,突然她凑近玄婴,用力嗅了嗅:“师尊身上是什么味道呀?”
“什么?”
玄婴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下意识想避开,又即刻忍住。
青竹并未察觉到他的抗拒,依然挨在他袖边:“闻起来香香的,唔……像庙里的气味。”
萦香素淡,人群中不易察觉,现下山野空旷,闻着就很突显了。
玄婴听她仅是指这个,顿时安心:“是檀香。你若闻不惯,回头我换身衣裳。”
青竹摇头道:“我喜欢的。”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这是夏天,还可以顺道驱蚊虫。”
……
“你用不着勉强跟我讲笑话。”玄婴语重心长。
此事说来也是怪他。先前他为了安抚青竹,多余提过一句留下她逗趣解闷,结果这小丫头就记在心上了,平日无事,时不时地来尝试一下。
只是可惜她似乎缺乏天赋。每次讲的内容有没有趣不论,要命的是她“我要努力说个笑话”的意图露骨地摆在脸上,没开口先泄了底,玄婴本来就不是多爱笑的人,虽然有心捧场,可实在很难咧开这个嘴。
再度挑战失败,青竹“哦”一声耷拉了肩膀,鼻梁微皱,唇尖失落地噘了一下。
瞧着她这失落的小模样,玄婴倒真想笑起来。
本来嘛,何须刻意呢。明明率性而为就足够可爱了。
他将置办的年货归到一只手上,旋身去摸她的头。
指尖碰到额前细软的碎发,却是迟疑了。这一刻面对青竹,他既诚恳又透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掌中狼藉不堪,有持剑磨成的茧,有沾染的鲜血,有夺走的性命。擦拭、清洗、熏香……都只是自欺欺人的把戏,他永远不可能变得和这小姑娘一样干净。他不该碰她。
青竹奇怪地看着师父悬而不落的手,又看了眼玄婴,见他神情迷惘,不禁莫名。
突然她踮起脚,脑袋尖主动往他掌心顶了一下。
“……傻孩子。”
玄婴失笑着将她按进怀里。
他胸怀充实,瞬间涌起尘埃落定的安稳,揉了揉她的头发,“你不用特意为我做什么。只要你在就够了。”
时光荏苒,日子在相依为命中一天天过去。
作为玄婴仅有的两个弟子,青竹和寒秋生最大的分别就是一个听话,一个不听话。寒秋生显然没把那句“少动辄找我”当回事,自那之后,仍然厚着脸皮年年都叫他出去。
最后一次耽搁得最久,算上来回路程,玄婴和青竹分开了整有三个月。
他们甚至没能在一起过年,再返家时,已将近翌年清明。按习俗这是上坟祭祖的日子,玄婴没有祖宗可拜,而青竹生母早丧,墓冢在苏州,每年至此时节,他都会陪小徒儿置办酒馔黄纸,遥祭亡母。
昼间焚纸燃烛,夜中他送青竹回房睡下,携一壶酒,独往后山。
山后有一片梨树林,如今正值花期,梨花总开在这个冷清伤感的季节,满树雪白,犹如漫天缟素,装点了一场盛大的祭奠。玄婴在花枝下寻一块石头坐了,空对皎月,自斟自饮。
数盏过后,林间响起泥草轻踏的声音,沙沙的,由远及近,直至停在身旁。
他落杯偏头:“怎地过来了?”
“今晚上凉,我看师尊一直没回去……”
十二三的小姑娘站在花云下,小立娉婷,手臂上搭着一披裘衣。
玄婴眉宇一柔:“你来。”
青竹上前两步,递上御寒的衣物,他一手接了,另一手拦腰兜她入怀,轻柔的羊裘在月下铺展开,将两人一起裹了进去。
石块冰凉,小姑娘前几日刚来癸水,受不得刺激,他抱她坐在腿上,问道:“睡不着吗?”
青竹低着头答:“我想跟师尊在一起。”
过久的分别似乎留下了后遗症,这次返家后,她就黏玄婴黏得厉害。
玄婴道:“我以后都不会走了。”
“真的?”
“嗯。”
青竹喜上眉梢,接过锡壶,乐滋滋地为师父倒了杯酒。
玄婴举杯一饮而尽。寒食禁火,杯中的酒没煮过,不足以暖胃,但冷酒入肠,还是烧起了一片火。身上的裘皮罩得保暖,挨偎的人又柔软,他不觉有些燥热。
青竹再替他斟满,眼珠儿好奇地瞧着荡漾的酒波。
“想喝吗?”玄婴问她。
她脸一红:“可以吗?”
玄婴把酒盏放入她手中。
青竹送到唇边,浅啜了一口——五官顿时扭曲。
玄婴好笑地看着她:“如何?”
“味道好怪,有点苦……”青竹难过地咂了下嘴。
她喝得好似受刑一样,结果抱怨完了,又忍不住抬杯来尝。
玄婴道:“这酒叫竹叶青。”
“哦……”
青竹低头看向掌心的白口小盏,见内中小浪轻摇,不由几分亲近。
竹叶青味甘性温,并非烈酒,稍一回味,甜意便丝丝地泛上来。淡金色的酒液倒映着明月花枝,她送清流入喉,好似将满捧月光花影一同饮下。
玄婴怔愣地看着小徒儿把整杯酒喝到一滴不剩。
“没事罢?”他拍拍她的脸。
青竹双颊酡红,自己还浑然未觉:“嗯……”
原本她是真没事,可这头一点,上下一晃就不行了。青竹只觉脑中天旋地转,意识突然断了片儿,酒盏失手,往膝上一磕,弹落到柔软的草地上。
“……”
玄婴哭笑不得,俯身去拾。
还没等弯下腰,怀里的小人儿突然凑过来碍事。她好像坐不稳当,摇摇摆摆的,小手在他身上乱扒,总扶不住,一个劲儿往下出溜,直到抱住他的脖子,才勉强安分,玄婴刚松口气,青竹却挨近了,吧唧一口亲在他的脸上。
“师尊……”
她软绵绵的,好似被酒泡化了浑身的骨头,眸子里也像盛了酒,有汪水光在荡漾。
忽而那对小酒器弯成了两枚月牙,她眯着眼,歪头斜脑地笑,“我好喜欢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