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先云坐在家中客厅的沙发上,静等双喜接自己的电话。
数声后,双喜那边接听了,“喂,爸?”
不仅是他一人的声音,还有极其嘈杂震耳的背景音。逢先云明白了一切,但还是淡淡问:“你在哪呢?”
双喜向来坦率:“名爵。和董小钰,王泽安。”
“那你是准备几点回来呢?”
双喜正接过一个公主递来的葡萄果肉,用嘴接的,嘴唇嘟起来,向前伸着脖子,用力将葡萄吸进口中,再用舌头顶着那果肉到一侧牙龈外去,含混不清地对着自己的父亲道:“还不知道呢,大概还是那个点儿吧。”
逢先云沉着地应了一声,然后叫了双喜的大名:“逢喜双,你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喷泉池子里给你放了把钥匙,你以后住别处去吧,我不想再见你了。”
逢喜双皱了眉头,提了一口怒气要发问,没想到嘴里的葡萄也被这口怒气吸到了喉咙,顿时呛得他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憋成紫红,旁边的公主殷切拍着他的后背,逢喜双一阵前仰后合的大咳,果肉飞出,带着点口水掷到了对面的董小钰脸上,董小钰勃然色变,当即站起骂了一句,而王泽安在一旁噙着酒,微笑不止。
逢喜双解脱之后,大饮一口酒,再去拿起电话,发现屏幕黯淡,他爸早挂了电话。
“我艹。”逢喜双骂了一句。
逢喜双不过十九岁,高四快结束了,预计要再上一年高五——如果他的监护人逢先云继续坚持让他考上一所大学的话。和他坐一桌的是母气冲天的娘娘腔董小钰,道貌岸然的老大哥王泽安,他们三个中,逢喜双和董小钰在一起长大,而王泽安算是他们共同的酒肉朋友,有他们三个人一齐出现的场子,一定不是什么好地方。
董小钰还在骂咧咧,抽出了一张面巾纸擦着脸,但又怕将妆擦没了,故而擦得小心翼翼。王泽安前倾了身体,问逢喜双:“怎么了?”
逢喜双说:“我爸把我赶出家门了。”
董小钰闻言,止了骂,率先表态道:“我家没地方给你住。”他刚刚和男朋友同居了一个月,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他的新男友还是刚被掰弯的直男,非常注重这段关系的隐秘性,逢喜双住进去,实为不便。
逢喜双也一脸嫌弃,“谁愿意住你家里!”
王泽安在一旁道:“那你来我家。”
逢喜双挥了挥手:“我爸给我准备房子了。”
董小钰道:“你爸就是太仁慈,我要有你这样的儿子,直接给你赶出去,断绝父子关系——你爸多大来着?四十几?那还不能再生几个?”
逢喜双心里一阵烦躁,推开了面前的酒杯,同时也推开了身边的公主,站起身来:“我走了,没意思。”
剩下两人懒洋洋在沙发上喝酒,并不想挽留。董小钰想着他值夜班的男朋友,搂紧了身边比他更粉妆玉砌的小mb,王泽安没点人作陪,眼光流转着在不远处的窈窕女郎。
在逢喜双开着车回家的时间里,逢先云在沙发上看了一会晚间新闻,楼上卧室的门内探出一个身影,赤身裸.体地披了张毯子,踏着一双毛绒拖鞋拾阶而下。逢先云轻轻地抬起了眼,看着党桂芝走近,他抬了一只胳膊,党桂芝顺势坐进了他的臂弯里。
雪白白的胳膊护着胸前的毯子,党桂芝十分平静地感受着逢先云的抚摸,那毯子最终被扯到地上了,党桂芝的手臂绵软地垂下,手指也是雪白的,指腹和指甲粉红色,显得一点点生气。他扬了头,因为逢先云在咬他的喉咙。
门铃大作,党桂芝侧了侧眼睛,逢先云说:“别管他。”
随后是砸门的声音,逢先云早先吩咐过下人,此时安然得很。他捧着党桂芝的脸颊,十分疼爱地亲了一口,党桂芝生的细皮嫩肉,面颊也像婴孩一般,薄薄骨骼附着颤巍巍的软肉,十分好亲,身上的皮肤也是一样的,一个高大大的男人生成这样,在逢先云的审美中,党桂芝完全说得上是一位尤物了。逢先云又想起他第一次将这位秘书带上床的情境,那时的党桂芝少触人事,尚不解风情,大哭大叫,涕泗横流,花了逢先云一番力气,但他现在看来,当时那番力气的确是值得花费的。
此时逢双喜站在门外,拒绝了管家的安抚,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枯叶上,跳进了庭院的喷泉池。池水早在几天前因为维修水管而抽干了,里面同样铺着一层落叶。池子正中间立着一尊铜像,是个踌躇满志迎面风雨的动作,头顶阴云,脚踏大石,无比威严潇洒。铜像和逢双喜同是高大宽阔的身形,前者穿件似袍非袍的服饰,脚迈了一步出去。此人乃逢家最发达的先辈之一,他往上数逢家专产穷酸书生,他之后逢家子孙专业吃老本。这位先辈在清政府考了个小官,有一点小权;民国时又跟着几位军阀,发了笔国难财。内战爆发后又携子携孙去了台湾,半路溜至美利坚,靠一笔金银让逢家人吃到现在。是个标准而幸福的投机主义者。
这铜像原是立在逢家在上世纪投资的一所私立学校里的,文革时遭了点风雨,倒也没损没坏,跟着学校的残垣一起荒废着,逢先云兴了家业,生意做到一个地步,更注重一些渊源名声,把这铜像又扒拉出来,修补一番竖在了新修的逢家大宅里。
逢先云这个人,如果说这个铜像本尊是使逢家发迹的第一人,那么逢双喜的父亲逢先云乃是重现这一份辉煌的第一人。
逢家自该前辈后又专一生产了两代纨绔子,偶有特立独行之士,也是特败家的行,立亏损的业。逢先云的哥哥就算是个中能辈。逢家产业自他们这代已经所剩寥寥,但由于基数太大,剩下的这些钱还是可以供逢氏兄弟的孙子孙女门过个中高阶层生活的。逢先云的哥哥逢先雨,一生致力于投资创业,项目从大酒店到烧烤摊,贸易公司到十元百货,无一可成,家底败得差不多,正是心灰意冷之际,家父重病,在英国读书的弟弟逢先云受召回国,接手了这么个烂摊子,且越做越好,竟是将逢家的家风重振了。
逢家上下本是稀薄的人丁,近几年来又聚拢了一堆旁系亲戚,逢先云安置了他们,重订了族谱,一个将将要衰落的家族,竟然眼看着兴旺发达,又将回归钟鸣鼎食的盛况。
就是这样一个有本事的爹,生出来了百般无能的逢喜双。
逢喜双也纳罕,他怎么没有遗传半点逢先云的智慧?听宅子里的老仆人讲述,当时还是二少爷的逢先云,三岁便读典,四岁就作文了,那时逢先云过年总坐主位——逢老爷子爱惜得很,抱着就不放手了。
一个世家子弟会有的品行,逢先云长全了,他人生得文雅清俊,一身贵气骄矜,没有不让人爱慕的道理。男人而立之后的风度全然来自金钱和品味的供奉,逢先云三十多岁时穿西装戴金表,精神头十足,现在爱浅淡颜色的柔软衣物,鲜少装饰,只鞋子注重些。交谈起来很有文采,十分翩翩,气质不似凡人,但唯一一点或许也不算缺点的缺点,逢先云的个头不似逢家的其他人,不太高大,也不十分矮小,是个中等个头。反观逢喜双,标准的逢家子弟,虽是青年形态,没长太开,个头已经上去了,远远走来像根电线杆子,已经比他父亲高上一头了。
这也是唯一让逢喜双感到安慰的一点。虽然他对逢先云态度十分不敬,但他自己知道,他在他父亲面前永远有种压迫感。他自初中步入青春期就与他父亲疏离,逢先云也不是没有感觉父子情分削减,但他实在懒得多做些什么弥补家庭关系的事情,一道浅痕到现在,已然一条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