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孟婆--楔子 度日

正文 孟婆--楔子 度日

孟婆手捧着孟婆汤,细细地喝,舌头慢慢嚐孟婆汤的滋味,喝到碗空了,她却喝不太清,只晓得汤是温热的,颜色清澈的,其中的滋味却是嚐不出的。

双手捧着空碗,凝视着圆型的玻璃碗,玻璃碗没有残留的汤水,只有影影绰绰地倒映她的双眼,一双酒红的眼眸,沉沉甸甸的,在仔细看着便是什麽也看不清楚了。

传说,凡喝过孟婆汤的,皆会忘记自己的前世和地府中的一切,然,既是忘了,又怎传得清孟婆汤的效果。

她每天在奈河的河畔摘采着药草,在醧忘台熬制成一种汇集辣、甜、咸、苦、酸、涩、腥、冲八味的迷汤,然後给要投胎转世的众生们喝下孟婆汤。

阴间里没有众生或是魍魉鬼魅说得上孟婆何时存在的,无鬼魂知晓在地狱的奈何桥边,孟婆存在了多久,似乎在很早很早之前,孟婆就一直存在着。

可她不是孟婆,虽然在阴间,但凡阴间官差,还是天庭上的神仙都称呼她为孟婆,她却知晓自己不是孟婆,打从有意识以来,她便待在醧忘台熬制孟婆汤,她想不起自己是谁了,也不晓得自己存在的意义,她只晓得,真正的孟婆早已不在了。

她不过是孟婆的替代者罢了。

她仍记得真正的孟婆,自她有意识以来,阴间的天色连日连日的阴沉,一点白蒙蒙的光也没有,完完全全的灰色,就像一幅泼墨的画在白纸上被清水晕染开来,没有黑夜,没有白天,没有日夜交替。

分不清什麽时候是阳间的白天和黑夜,亦不知晓时间的流逝怎麽做计算,一日一日该要怎麽数算得清?

在这样的日子里,阴间无时无刻的笼罩着白雾,有时雾浓了些,张开手指也看不见自己的双手,低下头看不见自己的脚趾头。

阴间的血雨不曾停歇的下,不会减缓不会增大的雨势,蒙蒙的细雨在风中飘荡,空气中不曾飘散着血雨的血腥味,而是一股淡淡的香味,说不清是什麽味道,而是淡得好似随时可以消散。

她每天随着孟婆,到奈河的河畔摘采药草,拿着一把弯弯的镰刀,蹲着身子,在密密麻麻的杂草间,雾气四处萦绕,她仔细地分辨杂草间的药草,看着药草一朵朵的花开了,还有开在奈河旁大量的彼岸花,鲜红色放射状的花瓣,艳丽地如火灼灼盛放,在这雾蒙蒙的阴间里,彼岸花每天从浑沌中睡醒似的伸展身躯,娇艳肆意地绽放。

她常常是凝视着彼岸花,看着鲜红花瓣在雾气蒙蒙的阴间绽放。

她学着孟婆的动作,轻轻地挖下草药,轻轻地镰刀挖松土壤,杂草轻轻地连根拔除,孟婆的动作很缓很慢,她记得每一处孟婆的细节,可让她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孟婆有一双特别的手,黑的,蓝的,红的,紫的,从指甲的缝细一直变色到手腕上头,双手布满皱褶,指节骨微微地突出,也许是因为老了,年纪大了,挖开泥土的动作,手都微微颤抖着。

除此之外,孟婆右手腕子戴着一只白色的翠玉环子,在那颜色杂陈的手上显得特别扎眼,她想孟婆是特别爱惜的,那翠玉环子看不出来老旧,反倒光光滑滑,她未曾看见孟婆把玉环从手上摘过,反倒是常常轻轻地摩娑,指尖轻柔的动作好似摘采药般的温柔。

药草收齐了,回到醧忘台,她把火炉台擦得很亮很亮,玻璃碗、汤勺摆得整整齐齐的,她蹲下身子把火炉点起,看着火炉慢慢烧,孟婆则坐在个小板凳上,使劲地磨着药草,她添着薪柴,直到雾浓了,看不清炉火,她停下手边的动作,转过头,看着蹲坐在自己身後的孟婆,其实那是什麽也看不见的,但她可以在浓雾之中想得出孟婆的模样,一头白花花的头发,盘在脑後紮起一个发髻,佝偻的身躯,两只又黑又蓝又紫又红的双手,使劲地磨着药草。

雾淡了些,她回过头,看着炉火劈哩啪啦地吞噬着薪柴作响,耳边听着汨汨的流水声,看着雾蒙蒙的阴间,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奈河,和悬浮在奈河上的奈河桥,以及被鬼吏押来的鬼魂。

除了摘采药草,熬煮孟婆汤,她注意到孟婆每天凝视奈何桥的对岸,凝视奈河,凝视每个喝下孟婆汤的鬼魂,凝视得仔仔细细的,深怕错过了什麽。

她不曾问上孟婆,孟婆在注视什麽,那样子的视线如此专注,似乎在寻找什麽样般的,又似乎什麽也不曾上心,只是纯粹地凝视,她仅是跟随在孟婆身边,学着怎麽摘采药草,怎麽熬煮孟婆汤。

某一日,她睡在醧忘台过道的长椅上,棉被里没有棉,被子空瘪瘪地贴在她身上,那天许是冷极了,把她蜷缩的身驱冻醒了,她听到长椅头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似有人在她的长椅上摸索着。

她睁开眼,探向声音的来源处,就看见孟婆斑杂的手缓缓地把右手腕上的翠玉环子摘下,放在她的头发边。

她静静地不动声色,直到孟婆转身离去,她悄悄地坐了起来,醧忘台过道空朗朗的,她看着摆在长椅上头散发着温润白光的翠玉环子,她没趿拉了双鞋,反而是脚ㄚ子光溜溜地触地,她把翠玉环子收入怀里,偷溜溜地下了长椅,跟在了孟婆的身後,踩着孟婆的影子,两个人一前一後的前进。

孟婆走到了火炉台,就着沉重的大黑锅,舀起了孟婆汤,低着头,似在喃喃自语,她听不清孟婆在念着什麽,只听到那声音是抖着的,另一只斑杂的手覆着脸。

她等着孟婆的动静,迟迟等不着,直到孟婆把覆在脸面的手放下,端着碗走出醧忘台,此时,是阴间地府最为宁静的时刻,只有风声只有奈河的流水声只有雾气的流动声。

风有些大,冻得她嘴唇发紫,双脚冻麻,她没披上披风就跟着出了醧忘台,冷风带着雨丝,刮到了她的发上,脸上,身上,一丝丝一寸寸的红色染了进去,她不远不近,小心翼翼地跟着,身後的醧忘台在薄雾中也越来越模糊,耳边汨汨的流水声也越来越清晰了。

走了一丈远,又过了一丈远,孟婆走上了奈何桥的木阶,她也跟着踩上了木阶,冰凉凉的脚ㄚ子放得更轻了,就怕脚磨擦出了声响,然後她就看见孟婆站到奈何桥的中央,双手捧起了孟婆汤,喝得乾乾净净。

一个空碗投进了奈河,发出咚的一声,转瞬,一个佝偻的身影也跟着空碗投入了奈河,水面飞速映着黑影,继而溅起了水花,荡起了阵阵涟漪,直到奈河的水面恢复了平和。

血雨暴躁了起来,从蒙蒙的雨丝一点一滴地逐渐增粗为雨柱,雨势浓密得看不清,雨下得一片世界成了一片血色,白色的雾气化成了血雾,奈河的水面不断泛起涟漪,一圈圈的扩大。

暴起的雨势突地增强了香味,香味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浓烈的香味窒息了她的呼吸。

她的双脚快步到了奈河桥的中央,双手撑着桥边,身子重心倚着桥边往桥下探去,怎麽看也没见着孟婆在奈河的身影,孟婆宛如人间蒸发般的,消失了踪影,她陡然想起方才火炉台低语覆面的孟婆,从手指缝隙间流泄出声音,是那麽的低那麽的抖,还夹杂着笑,几片湿意顺着笑抖动了下来。

流入双眼的血雨刺痛了她的双眼,血雨密密麻麻地打在她身上,全身上下浸染着血色,血雨不断地从头发顺流而下,沿着脸庞,来不及停留继续往下流去,汇聚到下颏凝坠成雨珠,一滴一滴地坠落,落入奈河的水面,一圈圈的涟漪映倒不出她的身影。

她缓缓地倾回了身姿,从怀里掏出那只翠玉环子,血雨打在翠玉环子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鲜艳的血雨衬着白色的翠玉,她看了很久很久……

从此,她成了孟婆,亦无人惊讶,亦无人寻找孟婆,似乎她才是真正的孟婆。

她开始每日嚐着孟婆汤,嚐孟婆汤成为了某种执念,她道不清究竟想从孟婆汤里嚐出些什麽,只是她开始学着孟婆曾经的模样,凝视奈何桥的对岸,凝视奈河,凝视每个喝下孟婆汤的鬼魂。

可她什麽也瞅不明白的,只因她不知这样的凝视有何意义,她只是不断反覆做着重覆的动作,自己嚐着孟婆汤,看着奈何桥,看着奈河,看着鬼魂,不知这样的日子要到什麽尽头。

还是没有尽头的永恒。

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日子围绕着醧忘台转起来,每天摘采药草、熬煮孟婆汤、嚐孟婆汤、凝视、睡觉……

这才觉着,她是在过日子,过着她不知道是什麽的日子。

鬼吏押着两个鬼魂来到醧忘台,那声音老远远就听到了,只因那声音太是生气蓬勃,她从没听过如此热闹的声响。

两道声音彼此互骂,谁也不让谁的,声音大得震动到了一旁等候喝汤的鬼魂们,那声音有某种力量,每个鬼魂被震动到般的,脸部的表情渐渐扭曲了起来,变得痛苦颤抖,一个一个鬼魂甚至卷起了身躯晕倒在地,那力量大得惊人,就连醧忘台的柱子也摇动了,熬煮的孟婆汤也晃荡出了汤锅,泼洒了出来。

孟婆停下盛汤的动作,看着两个鬼魂远远的走了过来,她还没细瞧那两个闹得遮腾的鬼魂长什麽模样,就注意到以往走在鬼魂前头的鬼吏,此时押着鬼魂走在後头,尽是面露苦色,苦口劝着没有套上枷锁的两个鬼魂。

她怔愣愣地看着,看不明白是什麽情形,那闹腾的趋势从口头争吵上升到了拳脚,先是有着一头金黄头发的鬼魂气不过的一拳砸了出去,後是一头银白长发的鬼魂一脚踢了出去,一路打到了她的跟前。

拳脚之间荡出了阵阵杀伐之气,两个鬼魂毫无顾忌的大打出手,拳脚尽是往对方的要命处打,她看着两个鬼吏不敢开口劝了,怕卷入打斗中,连忙跑进了十殿,找转轮王求助。

两个鬼魂的拳脚如此之快,她的眼睛完全跟不上两个鬼魂的速度,便是看不清两个鬼魂究竟长什麽模样,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鬼魂打得不可开交。

阴间每一殿一向是不安宁的,常常可以听到鬼魂们受审判的凄厉惨叫、呻吟声,或是喊冤的哭呐声,可来到醧忘台就是在第十殿了,那是喝下孟婆汤就要交付转轮王,决定转世投胎的去处,鬼魂经过前九殿的拷问受刑後,往往早已没有任何生气,鬼魂的模样布满着鲜血,有的眼睛被挖了出来,只剩下两个窟窿,有的被拔掉了舌,有的四肢被拔掉,只剩下躯干,有的肠子被秃鹰啄掉,露出一大截,挂在身体外头晃荡。

而现在,原本一片安静的只有鬼魂凄厉惨叫、呻吟声,或是喊冤的哭呐声的阴间地府,突然鲜活了起来,通往奈河桥的阴间充斥着两个鬼魂的打斗声响。

一眨眼的功夫间,拳脚的打斗激升到术法的打斗,双方比划一连串的法术,打得阴间地府晃动,两方的法术正巧碰撞一起,射向了醧忘台的柱子,硬生生地打断了,孟婆的唇瓣从未张得如此之大,她从来都是轻声细语的,可看着醧忘台的柱子被打断了,她忍不住惊呼一声,醧忘台的柱子是金钢打造而成,金钢乃是最坚硬、最珍贵的天地宝物,不是想打断就是打断得了。

一声细微的惊呼声在激烈的打斗中显得突兀,正在并指如剑的银白长发鬼魂,动作停滞了一下,黑色的双眼随着耳朵听闻的声音来源,望了过去,就看见一名女子站在毁了的醧忘台看着他们俩。

金黄头发的鬼魂抓到了对方动作停滞的空档,不再使法术,反倒瞬身贴近对方,拳头往银白长发的鬼魂脸颊揍,仅仅只是转瞬,银白长发的鬼魂一个掌一挡,还是把那拳头挡了下来。

而後一股力量震开了双方彼此的距离,白光出现在他们的中央,等到白光缓缓消散,中央出现了转轮王,双方这才消停了打斗。

金黄头发的鬼魂一脸不甘心的双手抱臂环胸,浑然不觉自己闹出多大的岔子,直到转轮王请他喝孟婆汤转世,金黄头发鬼目光抛向了被打毁了的醧忘台,才意识出了什麽问题,很是抱歉的搔了搔头,然後双手在空中比划了起来,原是毁坏倒塌的醧忘台修复了过来,可金刚柱还是裂了缝子。

他不知所措地望向了孟婆,然後老老实实地走到孟婆前,鞠躬道歉,孟婆此时才有办法好好看打得惊天动地的两个鬼魂长什麽模样,看着金黄头发鬼魂鞠躬道歉的模样,她忍不住地笑了,身体微微地颤抖,笑声一点一滴地从唇瓣流泄了出来。

笑声像是风抚过花瓣,随之摇曳的声音,她第一次笑,她从未笑过,在数不着究竟多少年的日子,死气沉沉的阴间地府,日复一日看不见尽头,只有奈何桥、奈河、鬼魂、彼岸花、孟婆汤为伍的日子里,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

阴间地府亦不曾有过笑声,她只听闻过痛苦、绝望的声音,不晓得笑究竟是如何,她曾经听过阴间的鬼吏聊阴间的事聊人间的事,才晓得众生有七情六欲,晓得有各式各样的情绪。

听着那是陌生的,那是熟悉的,她却怎麽也无法去回忆起她何曾有过这些情绪,这些情感,在漫无目的的日子里,她没有体嚐过任何的情绪。

阴间地府什麽都被压抑住,又似乎什麽也没有压抑,阴间地府,始终是死气弥漫,阴冷冷的,如永远萦绕在阴间地府的白雾,朦朦胧胧。

如今,她终於嚐到笑的滋味,笑着笑着,眼角笑出了泪滴。

金黄头发鬼魂听到笑声抬起头,蓝眼睛对上孟婆的眼珠子,先是气恼眯了起来,嘴巴瘪住,而後忽地笑了,像一轮太阳一样地张大着双眼,蓝色的眼睛承载着光,张着一口牙,灿烂地笑。

承载着光的蓝眼睛和灿烂的笑撞入了孟婆的双眼,一瞬之间,心口处烫了起来,她觉着有些陌生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是什麽,怔怔看着对方乾脆俐落地喝下了孟婆汤,转身走向了奈何桥。

她看着对方的背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奈河桥,看了很久很久,看着眼睛都酸了,也舍不得眨眼。

银白长发鬼魂走到醧忘台前,拿出符笔,在金刚柱上构筑符箓,金刚柱开始渐渐发出了光芒,金刚柱的每一丝裂纹上出现了一个符箓,直到最後一丝裂缝消失。

孟婆把注意力转向了银白长发鬼魂,递给对方孟婆汤,银白长发鬼魂没接过汤,只是沉沉地望着她,对方散发着冷冷的气息,不同於阴间地府的阴冷,而是浑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冷意。

孟婆读不出对方黑漆漆的双眼藏着什麽情绪,只觉着被看着心慌,好似从头到脚被人看透般,可就连她自己,她也不晓得自己是谁,又怎麽会被人看透。

想到这,她心也不慌了,本来还轻轻咬着的唇瓣,缓缓松开,如平时凝视阴间地府的奈何桥、奈河、鬼魂、彼岸花、孟婆汤、透着玻璃碗的倒影,平静的视线与对方交会,看入对方漆黑的眼睛。

久着,银白长发鬼终是接过了孟婆汤,仰头一饮而尽,孟婆伸手接碗,银白长发鬼魂凝视女子伸手的动作,红色的袖口软软地贴服手臂,只露出如白玉的手腕内侧,手掌轻轻地放在他眼前,手指摆出的动作如花绽放的线条,似邀人把掌心覆上其中。

看着女子伸出的手,他注视许久,像是在看什麽,又像是在看别的,视线慢慢往上移,从指尖移到掌心,从掌心移到手腕,从手腕移到手臂,视线攀爬着衣袖,攀到了肩颈,攀到了下颏,攀到了红唇,攀到了鼻尖,最後停在女子酒红色的眼眸,平静无波澜的双眼。

本就紧绷的嘴角,更是紧紧地抿着,扔下了空了的玻璃碗,玻璃碗硬生触地,劈哩啪啦地碎裂了开来,玻璃碎片飞溅得粉碎,孟婆仍是保持伸手接碗的动作,银白长发鬼魂头也不回地转身迈步离去。

孟婆放下手,注视银白发长发鬼魂消逝的背影,对方没有牵起她一丝异样的情绪,可她偏偏觉着对方认识她,似乎认识她很久很久了。

久得,她该要晓得他,而不是不记着他,偏生,她连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是谁了。

她看着碎满地的玻璃碗,只剩碗底还勉强完好,泛着微芒的光,依稀映出来自己酒红的双眸,她看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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