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斯耐克--开打

正文 斯耐克--开打

银辰难得地过上了深居简出的日子,给自己放上无限期的假。

不管别的地方是什么季节,C城永远是夏天,她贪凉,冲过冷水澡后,只穿内衣内裤,直接摊煎饼似的把自己摊开在铺过瓷砖的地板上。

身体凉下来,思绪没能静。

辜负红毛的信任确实不仗义,但是她不后悔,他那么神通广大,出了事也能摆平吧,就当作欠他一个人情。

不管是警方还是那边的人,还没遇上是找麻烦的,银辰不认为自己做事有多干净,相反,当时炸医院只是为了求快,收尾没做好,漏洞百出。

有心人是能从蛛丝马迹里追到她的,想想侦察经验刁钻手段狠辣的赏金猎人,她难免后怕。

电视里在播放一部旧电影,主人公海底遇险,即将被鲨鱼吞噬时,认命闭眼的瞬间,鲨鱼却摆尾窜逃;为劫后余生感到侥幸时,蓦然发现身后有更大的怪物,难以看清身形,只有无边阴影。

与之对视时,长久的留白。

她嗤笑一声多老套的戏码。

然后决定还是早点离开这里比较好。

懒骨易长,懒劲难消,跟大忙后休息了就容易生病,读书过了容易读伤是一个道理,她很不情愿地伸长头,慢悠悠朝房间里喊,“阿绪,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她的声音一响,他就跟召唤灵一样出现,开口必是这几句,“地上凉,这样会得风湿,快起来。”停了一下,“衣服裤子也要穿好。”

不管再怎样热,即使在家里,邹绪也一定会把衣服长裤规规整整穿在身上,穿衬衫扣子一定扣好,穿长裤绝不会卷裤脚,打赤膊秀身材什么的想都别想。

邹医生对于“文雅”有种古板独到的坚持。

她没办法嘲笑他,因为他穿得越严实,解下来才更有成就感呀。

邹绪也坐了下来,银辰的手指戳戳他胸口,“脱下来,我穿你的行不行?”

大眼瞪小眼。

他又要发挥他的磐石精神,用眼神感化她到认罪伏诛。

没得商量。

俏学生诱惑不了严厉的教导主任啊。

“算啦……”她从地上起来,摇摇晃晃朝卧室走,冷不防背后被人拉了一下,跌到地上,被圈在他手臂里,后背还贴着他胸口。

他的手掌盖在她眼皮上,她的眼睫毛卡在他指缝间,略痒,“闭眼。”他说。

有魔力,她居然就这么乖乖听他的话。

他在脱自己的上衣。棉质布料与肌肤交奏的合唱在耳边放大。

他们离得很近,她湿凉的脊骨碰触到他的肋骨,那是一种干燥的暖,不是汗涔涔的也不是黏腻腻的。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在绝望闷热的城市,潮湿了十几日,得到一件烘干散发着清香的衣物,这难得的程度有如天赐。

眼前的幕布是他布置的黑暗,看默片的人从图像来欣赏故事,她依据声响来敏感地想象他的每一个动作。

他会先伸直腰杆,手抓住衣服下摆,吸气,腹部凹下去,肋骨像退潮后的礁石,一瞬间明显,浪潮又侵上来,礁石的痕迹隐去。衣服徐徐向上,会露出胸膛,过头顶时,会弄乱他略长的头发。

衣服上有他的味道和余温,套在她身上,他终结的动作是她开始的地方,手指摸过她内衣扣子的时候,她感觉扣子要像饱满丰实的豆荚一样自发弹开。

他并没有调情的意思,但每一个吐息都有诱她骚动的过错。

空气中水分饱和,扑进每一个毛孔,溶液中要析出晶体,有某些东西在过量,自制力锐减为零,她回身吻住他。

他的手还在固执地捂住她双眼,所以吻偏离预定轨道,降落在下巴。

“阿绪,我、想你了。”银辰在这方面无比坦诚。

“做了会出汗。”

“那再洗,干坐着不动都会出汗,总归做些值得为之流汗的事。”她反手解开内衣带,三两下,把它从袖子里掏出来,直接甩到一边。

邹绪被她扑在身下,却制止住了她肆乱的手,静静道,“你刚才说想离开C城。”

“是啊,怎么?”

“我可能不能和你一起走。”

她笑容犹在,但弧度已经不再向上扬,慢慢变了味道,“你说什么?”

“你听清了,”邹绪说,“有些事我想调查清楚,不然我不能安心离开。”

什么不能安心离开,能有什么事比你活过来、我们在一起更重要!

这太武断了,她没说出来,表示理解,点点头,“你说,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担。”

“我记起,我当时的死因了。”他皱眉,“嘘……轻点,你捏疼我的腰了。”

银辰嘴唇在抖,后来她才发觉,是全身都在簌簌轻颤,咬牙咬得牙龈生疼,喉咙发涩,“究竟是为什么……?”

邹绪揉揉她的后脑,让她躺在自己胸口,确定过眼角没有泪,才说,“你的手是因为什么没的,还记得吗?”

这个答案几乎不用思索,“……是飞蛾……是它们!”

邹绪闭上眼,表示肯定,声音比之前更慢,更沙哑,“你恨吗?”

良久的寂静。

“恨有什么用,是怪我不该去当警察,不该去救那个小女孩,还是怪那些最初搞出虫祸,搞出这一切灾难的人,为什么别人的贪婪,由我们背负。”

只能怪罪神打开灾祸之门时,我正好站在门前,被蜂拥而至的厄运淹没践踏。

屋子里白天都拉上窗帘,光透进来昏暗惹人沉睡,恨意使声音尖锐,无法磨灭,刀刻玻璃,“恨确实毫无用处,但这几年来每分每秒,我都恨那只令我失去双手的虫子。”

银辰换了个姿势,和他一样仰面躺在地砖上,目光投向上方渗水的天花板。

“即使愤怒成这样,也还是要听的对不对。”他用手掌垫在她的后脑上,断断续续说起过往。

过程并不复杂,但是当时没人意料到。七年前,银辰在荒山封锁区外值守,有个小女孩却误打误撞闯入了那里,银辰进入禁区去寻找女孩,然后遇上了饥饿狂躁的巨型飞蛾。

银辰身手算不错,可在那场实力悬殊的缠斗中,她胸口被锋利口器刺穿,心脏受损,全身多处骨折,双手落满剧毒的璘粉,后来不得不截肢。

警察和救援队来得及时,扑杀飞蛾,救她一命,小女孩也安然无恙。人人都说她银辰运气好,第一是没被飞蛾在身上产卵,第二是伤重成这样还能恢复过来。

孰知这是一命抵一命。

“当时我也在场,你疼昏了过去可能没看见,飞蛾死后还突然翻了一个身,吓坏了一堆人,我护在你上面……也许就是那个时候,就被卵寄生了……至于这‘怪病’为什么无法检查出来,是命运使然吧。我和它耗了这么多年,终归是我赢了。”

“我也做过很多傻事,试图将你的记忆传输到机器中,回想起来,真的是傻……”银辰低喃,没觉得自己在哭,意识到时已经满脸泪水。

她见过被大火烧焦的树木,表面已经炭化,却在多年以后抽出新芽。所有人都以为它已无生还迹象,它的根却在泥土下苦苦挣扎,求存,复生。

邹绪找来纸巾,遮在她眼睛上,“我想留在这里,查清还没弄懂的一切,我不想懵懵懂懂地活着,再任人宰割地死去。我需要,有关虫祸的资料。”

“……”

她正要开口,音乐骤然响起,把她吓了一跳,原来是电视机里的电影到了末尾,一行行字幕由下向上升起,即将要说出的话语就这么冷却,封冻。

有个声音说,再试一次,这次如果没问题,那么以后她永远、永远不会怀疑他。

“好,我带你去找,明天启程。”她拿开湿润的纸巾,转头凝视他,“找到后我们就走。”

下午三点,炎热异常。

这辆外表看起来漂漂亮亮的二手破车没空调,车内如桑拿房,大烤箱,可以把人肉炙熟。

车窗开关也失灵,银辰一怒之下把后座的两块玻璃都给踹碎了,邹绪一边叹息一边哄孩子一样哄她消气。

邹绪开车,银辰指路,目的是市区内某银行。

“很多人以为那份档案是在锁在档案局里,不是,除了阿绪你之外,也有别的人想沾手。早几年,档案员监守自盗,窃出档案想拿出去跟人交易,开车到一半翻车坠崖死了,档案也下落不明。”

“聪明一点的,就知道档案另在它处。我受伤后转做狱警,有些事不想听也有人同我讲,监狱里盛传档案藏在地下银行的保险箱里,他们吹得可趣味了,地下银行也是有意思,哪天有机会可真想结识他家老板。挑几个给你说说,有人说愿意花钱买下档案员的那格保险箱,里面的东西归他,银行不肯,说认人不认钱。有人割下档案员尸体的十根手指十根脚趾,还剜了眼珠,把尸体割得七零八落,心想这下行了吧,肯认人了吧。银行告诉他们,肢解的尸体碎块拿来再多也没用,这里只认信物。”

说到这里银辰自己都乐不可支,“我就是没看见,都能想象他们懵成什么傻样。”

“所以他们又去找信物了?”这次是邹绪手握方向盘,嘴角翘了一边。

银辰狠狠吮了一口冰柠茶,笑得也是阴狠邪气,“被三番四次地耍,再好的教养,也要操他娘的,看似讲正道的人,骨子里也还是匪徒,先礼,后兵。他们去抢银行了。”

“没成功吧。”邹绪淡淡道。

“嗯,是这样的呀,”银辰欢快得简直要哼起小曲,食指拇指捏着吸管“噗噗”地搅碎茶包,“最后闹得武警都出动了,市领导拿喇叭喊话,说银行在合理范围内打击罪犯是允许的,可以理解的,但不能太过火,把整条街都给轰了。这几年那片区犯罪率奇低,抢劫犯都绕着那条街走,生怕不明不白就给‘突突突’了。”

她把杯子摆到中控台前面,清清嗓子继续说,“死的人多,知道的少,没人想去惹麻烦,档案就这么被人淡忘了。我从来没同谁说过这种事,也只有写日记,憋得太久了。”

“文的不行,武的也不可以,银辰,这是在劝我放弃?”他眼神骤冷,有些咄咄逼人。

车子突然一个急刹,塑料杯子飞起来,柠茶泼了她一身。

“是。”她恳恳切切,“不做的话,我们还有机会,全身而退。”

谁都不肯退让。

公路上后面的车辆鸣笛催促,邹绪眉头越蹙越紧,弓腰垂头趴在方向盘上,脊背在颤。

银辰的手指戳破座椅上廉价的皮椅,摸到里面粗糙的海绵。

邹绪一拳重重打在方向盘上,面色苍白,但明显是缓过来了。

车子重新发动起来,邹绪一言不发,掉转车头,是回去的路。

车内低气压终于散去。

银辰说,“在前面那个路口停一下,我想下去洗一洗。”

“再等会儿,那里隐蔽一些。”邹绪补充,“没有监控。”

车子停靠路边,恰好是桥底,有一片阴凉能让车躲一躲。银辰下了车,又被邹绪叫住,“真的不愿做?”

她只当他是最后的挣扎,笑着回复,“不愿。”

“这样也好,你回来顺便帮我买支水,我也渴了。”似乎下了决心,他神情不再那么沉重,露出今天第一个轻松的笑容。

“行呀,你等我。”

街边只有一间小卖部,银辰进门时看到一个男人在摆弄卷帘门,多嘴问了句,“你们要关门了?”

男人满面笑容,样子憨厚,“没呢,还早,这门坏了,得修一修。”

一个看起来就很像老板娘的中年妇女热情招呼她,“要买点什么?”

跨进一步,是扑鼻的消毒水的味道,许是刚刚搞过卫生,她没多想,借了厕所洗了洗黏得发腻的手,然后拉开冰柜门。

在老板娘眼里,银辰在犹豫,这密密麻麻排列的饮料,选哪一支好?

她自己知晓,她所思索的是,到底是独自离开,还是回去跟他摊牌。

她有野兽般敏锐的直觉,对邹绪的怀疑或许从未消停过。

一开始车子出故障,他来牵她的手就不对劲。

自从她使用义肢以来,她与阿绪几乎不会牵手,她控制不好自己的力气,时常会伤到他。而他作为医生,动手术依仗的就是这双手,不能容许有半分差错,所以他们不像普通情侣那样喜欢牵手。取而代之的是,她会勾勾他衣服的下摆,他会拉拉她的袖子。

埃德说过,雇主想要有关七年前的情报。邹绪是雇主派来刺探情报的还是他本人就是雇主?

可是,谁能假冒他,说出“我会读心术”这样专属于两人秘密的暗号。

拼图不能完全对上号,但它是最像的那一块,是割掉拼图多余的地方,还是让自己挪出更多空间容纳。

重重思绪鼓动翻涌,她如同独身走在最暗的隧道中,无枝可依,无人可信。

银辰拣出一瓶矿泉水,到柜台结账。

“两元。”老板娘说。

“好,我给硬币。”她将两枚硬币放入老板娘的手心里,拇指轻擦拇指时,她顿悟。

踩在刀尖上的人,目光何等相似。

此时老板娘挂在热情的笑像面具一样生硬地挂在脸上。

太熟悉了,太熟悉了,她做过猎人布局等候猎物踩到兽夹,猎物发觉时往往已经回天乏术了。

她朝门外奔去,带倒一排排货架,第一反应叫出的不是“救我”,而是一句泣血的嘶吼,“邹绪,快走!”

卷帘门迅速落下,是一条从天而降的瀑布飞流而下,阻绝内外两个世界。

后背袭来一股大力,来不及躲避,银辰面朝下扑倒在地。有人用脚踩在她背上,手指抓住脑后的头发,“咚”地一声把她的脸猛地撞在地上。

鼻骨会断裂,脸部也会撞出淤血,头脑面临巨大眩晕,她死死伸手扒住地上那条细缝,这是与外界连结的最后一丝期望,射入小小的光。她咆哮得撕心裂肺,“快走!快走!”

打手停下动作,因为门外有人说,“你愿意帮我,还能让你活着,反正我知道档案在哪?你也没什么价值了。”

银辰安静下来,从暴怒如雷中安静下来。

所有的事情都通顺了。

最愚蠢的人,自始至终都是她。

“你骗我。”悲戚,绝望,悔恨……都没有,她眼里无欲无情。

“没有骗你呢。邹绪当年确实是被飞蛾的卵寄生了,只不过死的是他,活的是我。我演得够像么?”

银辰在那瞬间竟有种释然的感觉,你看,我说了吧,他不是阿绪,我的阿绪那么好,老天不舍得把他还给我。

她眼白中被砸出红色的血晕,嘴角瘀青,呲牙笑时,森森白牙,猩猩殷红,“你从地狱来,我会把你拖回地狱去!”

“银辰,你相信人能死而复生吗?”

“不信。”

“老板你电话在响!”谢双扯开他的大嗓门嚷嚷。

“帮我接一下,”江辛在二楼,舒舒服服躺在藤沙发上,懒得下去接电话,“我又不是戴助听器的老聋子你没必要这么大声。”

谢双按下接听键,“喂喂几声”,那边却什么应答都没有。

挂掉电话,正莫名其妙,又有一条短信发了进来。

“城西二手车厂,速来。”

“老板你跟人有约吗?有人发短信叫你去二手车厂。”

“没有啊,别理了,诈骗短信呢。”江辛不耐烦,老房子隔音并不好,谢双没必要用那么高的音量,吼得他心里一惊一乍的。

谢双继续看下去,短信末尾还有一个“银”字。

他接着吊开嗓子吼,“发信人是‘银’!”

“哦……等等!”江辛一个激灵从藤沙发上坐起来,“你说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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