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夕十七岁那年,城主寄来手书一封,信中提到壅河常年溢决,狄露不堪其扰,让秦夕下山,在治理壅河上助他一臂之力。
秦夕心想,以前自己在黑水来来回回游了这么多次,对河道了如指掌,这回总算派上用场。
临近告别,璎磲总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秦夕只得无奈道,“师父,别用那种‘我家的猪终于出栏了’的表情看着我好吗?”
“不是……我在想应当送什么给你,书阁里的秘戏图都被你翻得烂了,我们山上又穷,好像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璎磲又低头看自己,作西子捧心状惆怅地叹息,“我这个师父不称职啊……”
顺着璎磲的目光看下去,秦夕心想依师父的性子千万别送条大裤衩让他“睹物思人”,于是摆手表示不必费心……紧接着璎磲一拍大腿,吓他一跳,“差点忘了,十三,去厨房里拿那把黑色的菜刀来。”
秦夕有点懵,但是还是去取了那把菜刀过来。
菜刀呈深墨绿色,样式古怪,做工粗糙,坑坑洼洼的表面爬满油腻的污渍,带一股扑面的腥气,看起来有些年岁了,现在这上面还挂了几片绿油油的菜叶。
“好久不见啊……”璎磲接过菜刀,指锋如矫健游龙,划过刀背。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夕一度似听见兵戈交接的锵鸣,场景在眼前扭曲出现昏暗重影又复原,又似湖泛涟漪,很快消逝不见,残余阵阵波纹。
“师父,你真要送这个给我?就算是我以后要当屠夫,也送我一把锋利一点的剔骨刀吧。这把刀钝得肉都切不开。”
“这把刀钝?”璎磲笑了一下,把刀搁在双膝上,“还记得以前我用来捆住你的缚龙茅?凡兵俗铁都奈何不得它,只有这黑曜石制成的燧石刀才能切断缚龙茅。”
“啧,师父,还说山上穷,拿一把宝刀来当菜刀使……这跟用沉香当柴烧有什么区别……”
“这说来也有隐情的,”璎磲已经开始用自己的袖子细细擦拭燧石刀,温柔得像抚摸阔别多年的情人,“早年原先有三块原石,其中两把磨制成了匕首,也不知这消息被谁走漏了出去,窃刀的人一茬又一茬怎么都赶不完,其中也不乏身怀绝技会易容的盗贼。再怎样费心去守,两把刀还是被偷走了。还剩这块最小的黑曜石,我干脆把它做成菜刀,大大方方摆在厨房里,这才逃过一劫。神物在俗世里都是非隐匿锋芒不可啊。”
璎磲说完,拍拍袖子站起身,指向不远处,“去炼丹房,我重新为你炼这把刀。”
山上有个一人多高的青铜炼丹炉,不过因为久无人用,更像个摆设。
丹鼎伏火,炎焰九转,那晚上他们师徒两个对着晰晰燎燎的霞光说了整整一夜的话。
璎磲说,若是有光焱兽在,炼剑便容易得多。兽现今虽近迟暮,幼兽还未出生,但喂些薪樵进去,那火光便绵延吐纳不绝。只可惜昏聩无用的帝王们,不是畏手畏脚说不敢冒犯神兽,就是用火源煮沸“温泉水”供妃嫔享乐,如今在位的君主还迷上炼丹。
曾经的渊帝虽然背信弃义,狠戾无情,但那时他物尽其用,借着光兽的熊熊烈火,开炉造剑,举国尚武,蛮夷臣服。
又提到这把刀的来历,里面掺了旷泽古龙神的蜕骨,那些蛟,螭,虬,同古龙神比起来就是偏支都不算正统……不过也不要对这把刀抱太大期望,剁几只精怪砍几个凡人是绰绰有余,可万一遇到广燧剑月麟刀这种名器,还是走为上策。
相谈甚欢,提及命理,两人席地而坐,璎磲帮秦夕以大衍筮法求占。
五十根蓍草在鼓掌间翻覆交错,运转推演的亦是天纲地纶,合合分分,在阴阳六爻中,鬼神谏谕自亘古洪荒混沌中降下。
算毕,揭开幕布窥探那渺渺天机,璎磲只一星半点透露一句,“夫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秦夕虽知卜筮的占言不可亵渎,却微有疑虑,对于他们这些修习长生的术士而言,死生为昼夜,世人已过一整世,他们不过梦初醒。
就像没有人能记住眼前转瞬即逝的云烟,怎么会有术士忘不了舍不下的人呢?
为了让璎磲宽心,秦夕努努嘴,故作端庄地应答,“是了,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火舌在炉中狂舞,璎磲转过身去,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我不再是你师父。”
“你下山后为官也好,做其他什么都好,都与我不相干,也不会有人去抽你的仙骨。”
不是戏谑,不是玩笑,须臾过后他才反应过来,这是师父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稽首,跪拜,叩头,一丝不苟,诚心正意,秦夕以最郑重的礼节作告别。
天明时刀终于打造好,是一把双刃短剑,八寸长,脊厚刃薄,狭长锋利。那时凹凸不平的表面现在光滑如琉璃,这一泓深不见底的幽潭静静盘踞蛰伏在秦夕手上,但只要一动,杀意与空青色都倾涌奔泻。
璎磲送他行到山门外,眼底挂一圈臃肿乌黑,胡茬只一夜就争先恐后地冒出来,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秦夕走下一千零七级磴石,娇艳的桃花早已凋谢,赭色枝桠上木叶萌蘖,像走在轮回路上,恍惚间忆不起来时心境。
千峰染万顷葱茏翠绿,泉石笼千波绮丽烟霞。
有清泠激越的一曲骊歌穿林振木,自山巅追随而至,引得壑鸣谷应,如同琴音流水合奏,一片琤瑽。
并未饮酒,似乎从此声中嗅得酣然醉意,秦夕昂首,朝着孤峰绝壁,秉胸臆间疏狂气,划然长啸作答,鹤鸣,龙吟。
鱼兄,我就赠你这一山缥映云松。
此去山高水长,多加珍重。
秦夕回到狄露城之后,忙得是脚不沾地,同城主一块测绘水道,疏川导滞,加固堤防。有一位男子向城主进献了《治河策》,是个虽出身孤寒的佣书人,但才优识远,行过许多州郡山川,对治水平患的独特见解深得城主赏识。
按照预想,壅河平定后,既能有利于引渠灌溉和拓宽航运,也可让鲛族借由此道,向南游往巨海,寻一处安宁之地。
原本治水之事就这样有条不紊地推进,但异象突发,雨季比以往提早了许多,连日奔风暴雨,澍雨漂沫,洪水溢,出侵良田民宅数百里。
那时候秦夕正和城主在堤坝上指挥,雨幕猛烈的势头逼得人眼睛都无法睁开,霹雳哗啦打在身上甚至有痛感。彼此间隔不过百米,却像隔开了一个世界一样。
不防湍急巨浪汹汹涌来,城主脚下的石堤如聚沙遇水,倏忽垮塌,转眼间人影被吞没,只有黑色的冠帽在浑浊暗黄的漩涡中打着旋沉入河底。
秦夕没有片刻犹豫,几乎是甩下身上蓑衣急欲朝河中跳,有人从身后紧紧拉住他的手臂。
是那佣书人,单薄瘦弱却拼死攥着他衣袖不放,不管不顾扯开喉咙大喊,“秦公子,且慢,你看看河中!”
那竟是母亲,变回鲛人,竭尽全力托举着城主逆着江潮往岸边靠,几次被水流向下冲,又都异常执着地游回来。一如二十多年前,大火之夜,她也是这样带他逃出生天。
千难万险上了岸,城主昏迷不醒,夫人也早已脱力,到底不比年轻时,所幸两人只受了点轻伤并无大碍。
“母亲……你怎么在河里?你不应该是在家中吗?”
夫人露出一个疲惫至极又无比宽慰的微笑,“我放心不下,所以就来了,他啊不识水性又总是逞强,每回他出来我都会跟着呢。好了,十三,这洪水估计是因走蛟而起,重任就交给你了。”
找到那条兴风作浪的蛟并非难事,秦夕独身前往漆黑阴冷的洞穴时以为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没想到这只目光如炬的庞然巨物见了他反而率先作低伏小,翻露出雪白色腹部,鳞采烨然,金烛色的眼眸中有几分央求的意味。
原来是四足上被人缠上了缚龙茅啊,青蛟本就是兴洪之物,也许是在挣扎时的怼怒引来了狂风暴雨。
秦夕从怀中摸出那把黑曜石材质的匕首,瞄见蛟首上有两个圆乎乎的盈润肉犄角,这是成龙的征兆,之前或许它并未过多害人性命。念在青蛟是无心之过,解开了缚龙茅,放它一条生路。
没想到这条青蛟倒是不依不饶,死皮赖脸黏上他,怎么都赶不走,秦夕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罗浮。
罗浮白昼里缩形成泥鳅大小,在他尾指上盘三圈,还余一截流苏似的小尾巴荡来荡去,四个细爪子抓得紧紧的。夜暮里化作鱼,在池塘里称王称霸,好不快活。
过了不久养好伤的城主拍着秦夕的肩说,池里的雌鱼差不多都怀孕了,不久之后我们就能以贩鱼为业发家致富,从此可以坐享其成啊……但是语气一转换了张凶神恶煞的脸,不过管好你的罗浮,要是敢染指我在莲缸里养的那几条,看我不让它断子绝孙。
城主的威慑很管用,因为罗浮在这之后只敢对公鱼下手了……
再三年,水道修浚完毕,秦夕和罗浮护送第一批鲛人去往南海。少年心高气傲,前路险阻也不足为道,左臂缠一条青碧琉璃蛟。越丹泽,穿荒原,漂过邬城泊,涉过沤洟之沼……最后到达海边的烟垂渡。
秦夕嘱咐罗浮返回狄露城报个平安,顺带捎带只言片语,说自己想留在这边见见世面。八泽如此之宽广,他还有许多地方没去过。
如果能预知未来,知道这是第一次的离别也是诀别,真想回去,回去再看一眼。
五十六年后重归,听说璎磲在一次大醉后的熟睡中羽化了,身体消解惟余袍巾,城主早已亡故,母亲迁徙南海,秦一秦二找他很久后终于放弃,在阆华山半山腰建了一个坟垅。
狄露也不再叫做狄露,是朱鹭城,城主换成了那个佣书人,垂垂老矣却还精神,双目浑浊仍记得他,颤巍巍地行礼道声“秦公子”。
再没有谁叫他秦十三。
城主在莲缸下为他留了一封书信,隔着纸张能感受到落笔的沉重,写一段停一阵闭目又深思,说自己一生放旷洒脱,只有一桩悔事憾事,身为父亲,自己的孩子走失了,却无法寻到他领他回家。
落款依旧是画符般难以辨认,这回他却看懂了,是“朱鹭”二字。也是曾经在山上,晨光熹微的书阁中,他读过的无数本书上批注的落款。
罗浮还在池中一直等待,庞大的蛟龙浮出水面,秦夕用力抱住它的头。
在溢满月辉的静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