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时,这场大雨终于停了。
慕兆接到大哥通知晚上一起吃饭的短信时,这一局牌正好打完,他笑着对杨琳珊和赵茹说:“很晚了,你们该回去了。”
“没事啊,不晚,再待多久都没事儿,反正明天才军训呢。”赵茹傻乎乎地说。
杨琳珊却知道顺着他说:“嗯,我正好还有些事没做,那就先走了。”她看向赵茹,“茹茹,天黑了,你陪我一起走吧。”
赵茹好不情愿,可又不能当着慕兆的面说出“我不想走”这种话,只好“哦”了一声,慢吞吞站起身来。
“那……再见。”杨琳珊望着慕兆的眼睛,白天看,他的瞳仁是透明的琥珀色,人畜无害,可在这夜晚,不知是因为灯光照耀或是其他因素,又有些发暗色,杨琳珊心跳都看漏了半拍。
慕兆将她们送出房门外。
“琳珊,你觉得慕兆怎么样啊?”一出门,赵茹就忘掉了不愉快。
“挺好的。”
赵茹撇撇嘴,显然对她的敷衍不满意:“我就觉得阶级划分真是在哪都存在诶,你看我们就只能住大通铺,太子班的人却都是单人间。”
这半天接触下来,杨琳珊对赵茹这位同班同学兼临时室友有了一些新的认识,其中一项就是她说话很蠢。
与赵茹和冯圆的小康家境不同,杨琳珊的父母在工厂流水线工作,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组装电子零件,这对夫妻虽然半生庸碌无所作为,却深知对子女教育的重要性,既要求杨琳珊用功读书出人头地,又要求她懂得生计不易体恤父母,因此总向她灌输些社会上的负面现象,以至于杨琳珊很小就懂得,阶级是横亘在人与人之间的天堑,她如果想跨过去,要么凭自己学业,要么就只能靠婚姻。
“毕竟是太子班,”话虽如此,杨琳珊却不想轻易同任何人闹僵,她附和着赵茹继续毫无营养的话题,“从别称上已经与我们区分开了。”
她们走到女生宿舍楼下,林放和徐莉雅迎面走了出来,林放看见她们打了声招呼:“雨停了以后老班叫男生把大巴上的行李箱都搬了出来,就你们俩不在,有两个箱子无人认领,我和莉雅一起带回寝室了,你们上去看看是不是你们的。”
“好的,谢谢放放啦,还有莉雅。”杨琳珊亲昵地捅了一下林放的肩,她的身体里仿佛装着某种雷达,叫她知道该在哪些人面前表现得活泼讨人喜欢。
徐莉雅说:“嗨,这有什么的。对了,我和放放出去吃饭,等会儿如果查房——”
杨琳珊心领神会:“那我就说你俩在卫生间。”
徐莉雅点点头:“聪明。”手机嘀了一声,她低头看,微信来了一条新消息,是慕升说他已经在基地门口了。
“就来。”徐莉雅发出回复,一勾林放的手,“放放我们跑过去吧,我不想让他等。”
林放换了及膝的裙子,这种刚下过雨的夏夜里还是冷的,跑两步暖和一下她也是没意见。
两人跑开后,赵茹突然问杨琳珊:“你说她们是去跟谁吃饭?”
杨琳珊懒得搭理她,只装作没听到,三步并作两步地爬楼梯,心说还能和谁。
同一阶级的人,玩在一起,一点都不奇怪。而不像她,牌局总是要散的。
——
基地门口有哨兵看着,防的就是这些不着调的学生偷溜出去。
可没办法,瞿风爸爸的名声摆在那里,打从知道瞿副司令的儿子要来后,整个基地的兵都被耳提面令熟悉了瞿风的容貌,所以他们一行七个人排成一排浩浩荡荡,愣是没人敢拦下。
也许不仅是瞿风的缘故,慕家三兄弟,哪怕是慕兆,正经起来那气场也是神鬼不侵的。
基地门口并排停着两辆跑车,林放对车子这些不了解,只觉得像是在电视上见过,何况从车型来看便知造价不菲。慕升和慕雍各持一把车钥匙,徐莉雅当然是跟着慕升坐,林放本是一心要跟着徐莉雅的,可这回不光慕兆对她耳边吹气“不要当电灯泡哟”,连瞿风都说:“知道你和我姐感情好,但也留点空间吧,现在不妨投入我的怀抱啊。”
他见林放瞪着自己,摸摸鼻子:“学承你也说句话啊。”
靳学承闻言,用一种“抱歉”的眼神看着林放说:“我说句公道话,两位女士,每辆车一个,正合适。”
敢情搞平均分配呢。
慕雍最先上车,等得不耐烦,降下车窗问:“决定好没有,别磨蹭。”
林放彻底被逼上豪跑。
她车门都不会开,瞿风帮她开的车门,她抢着第一个坐进去,然后就拉着瞿风要他坐在自己身边,意在隔绝慕兆,靳学承肯定也是坐瞿风身边,万幸的是慕雍发话:“慕兆你坐副驾驶。”
慕兆摸不着头脑,落座副驾驶后,还是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回头看后排的他们三个,又扫向开着车的慕雍,“我这是连带着被自己亲哥排挤了?”
这样倒也相安无事。
基地建在半山腰上,山路两边全是枫林,下了一天雨,路着实有些难开。
林放有些发困,强打精神问:“我们这是去哪?”
慕雍报出了一个会所名字,林放隐约觉得在哪里听过,却又想不起来,便低声问瞿风:“这会所是不是很有名啊?”说不定是电视报道过。
瞿风挺正经地回答她:“是很有名,有名的贵。”他虽然出身将门,可平时小打小闹可以,这些声色犬马华而不实的东西瞿副司令断不允许他接触。
慕兆哈哈笑了,“林放妹妹,别听他扯。南安人杰地灵,再贵的地方总有人消费得起。只是这家呢,不光是钱的问题——当然入会首先要求三千万个人净资产,但钱能解决的都不叫问题,苛刻的在于会所要考察你个人的社会声望地位,否则一律拒之门外,换句话说你们国人总爱调侃的那些半路发家的煤老板是绝对不会被放进去的。”
“所以,”林放一针见血,“你们是怎么混进去的?”
慕兆“呵”了一声:“看不起我们?”
林放撅了撅嘴:“随你怎么想咯。”
慕兆抬着下巴对慕雍说:“哥,听见没,这就是这丫头的态度,我想把她丢下车算了。”
“闭嘴。”慕雍眉头蹙得很紧,他生就一张美丽的脸,皱眉也不失为绝色,“你再说话我就把你丢出去。”
慕兆赶紧对后座三人做了个把嘴巴拉上的手势:“你们不知道,我哥他有轻微路怒症。所以啊,在他开车的时候,我一般都会选择识时务者为俊杰。”
林放忍俊不禁:“我看你哥还挺文明的。”她说话间忍不住打哈欠,泪花都涌出来,显得有些疲乏。
瞿风抬手捶了下自己左肩,“要不要借肩膀给你呀?”
“得了吧。”林放选择倚向窗户那边,“你手不疼了?”
提起这桩事,瞿风就有些灰溜溜,任林放头靠着窗户边睡了,转头和靳学承瞎侃。
林放睡得朦朦胧胧的,做了个飘渺简短的梦。
梦里是初三下学期的时光,为了日益临近的中考,年级要求某周五晚上六点半每个班统一召开家长动员会。
以往家长会,她的座位上一定是空的。
只有那次意外。
班里成绩前十名的同学都被班主任留下来准备在会上表彰。
林放在老师办公室和其他九位一起写着作业,数学老师做完报告,回来叫他们:来吧,到你们了。
十个人在教室门口排好队,依次进入,然后面向满座家长。
林放兴致惫懒地转过身,第一时间觉得不对。
哪里不对呢?哦,她心里说,座无虚席。
下一秒林放愕然抬头望向自己的座位,
那人手里握支笔,桌上薄笔记本摊开,一页纸恍惚可见爬满了小字,笔锋奇诡地温柔。
林放望向他的时候,他刚巧低下头去写字,写的是什么,林放到今天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坐在角落临窗的位置,三月的晚风清凉如许,吹动了教室白色的窗帘,飘起又落下的窗帘覆住了他的头脸。
他伸出雪一样白的手指,捏着窗帘一角轻轻地剥下来。
抬起目光迎向她笑时,雪峰一样陡峭的眉眼忽而弥漫了梅花开满枝头的温柔。
“……”
有人推了推她。
林放转醒,抹了一手脸上的泪,才侧脸问:“到了?”
瞿风看到她洇红的眼圈,迟疑中点了点头。
林放下车。
这会所之低靡的豪奢,从停车场比比皆是的这些牌号雄奇的名车超跑便可见一斑。
井字形的停车场,慕雍停在右面,慕升后开过来,看附近没有空位,只好绕去左边停车。
林放和他们四人就站在原地等待。
又一辆车驶来,停在对面,林放终于认得一回。
不仅因为这辆宾利型号经典昂贵,万人顶礼,更是因为林恒车库里有一辆一模一样的同款。
林放不由多看两眼。
那车停下,司机拉开后座的门,光鲜蹭亮的皮鞋踏出来,踩在地上。
副驾的位置却也有人弯腰出来,抬头正好与林放对视。
林放骤然瞳孔紧缩。
徐莉雅挽着慕升的手有说有笑地走近,隔着几步一看林放神情有异,便追着她胶着的目光侧头望向对面,也看到那个从副驾驶出来的人。
“啊……”
那什么来着,徐莉雅捂着嘴,叫出那个名字:“陈乾。”
那后座里的人不就是……
林放看着那个人走出来。
他戴副圆框眼镜,棱角轮廓叫人心头发酸的清瘦。
他穿一件林放从未见过的深紫色衬衫,虽然清削,但是那张面孔依然明亮,耀眼华美如划破暗夜的雪光。
林放一动也动不了。
眼睁睁看着他步步逼近。
只不过数日未见,却更像一别经年。
十步,
七步,
三步……
林放攥着衣角,满眶热泪就在眼里打转。
一步……!
这一场天上人间,
林恒自她身侧擦肩走过,面无表情。
林放一行泪断线落下来,掩面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