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勒苏芒哈地各部族觐见过北宛王后,俱匆匆回程,只有李暮留了,在府中住了下来。
他在额勒苏芒哈地深腹居住,与当地人一道采玉为生,只是常人不知,他也是一位极佳的雕玉人。
在家闲时我常邀他来后院下棋,日月城里宋人极少,难能听到故土之音。李暮虽少言,但愿意一个下午枯坐着陪我下一盘棋,也是极难得。
他异常羞涩,斟茶的女侍含笑为他奉上茶盏,他慌慌张张拂袖起身,惶恐的捧过茶杯,发红的脸埋在胸前道谢,常惹得女侍们的当场窃笑,也常有大胆的女侍,在院子里塞给他腰带帕子荷包等小物,更是惹得李暮手足无措大汗淋漓。
他待人得当,进退有礼,谈吐也是不凡,绝非小门小户的出身,但问起旧事却默然摇头,显然不愿多言。
棋局不明时,他亦能执一管划痕累累青笛,用薄茧的手,为我吹一曲杏花疏影。
每个人都有故事,李暮吹笛常背身而立,独留一席清瘦身影,我看不见他的神情,但笛音里,是寡淡悠远的思念。
两人齐齐晃神,打发一日的光阴。
北宛的年节不如汴梁来的繁琐冗细,全城未曾大肆张灯结彩,只是所有人都敞开怀抱喝酒吃肉,飞鹰走马,整个城都陶醉在醺醺的酒气中,夜半里,也常有醉汉在酒肆里放声嘶吼大笑。
北宛王的身体每况愈下,已有许久时间不曾出现在臣民面前,日常国事和奏章批复都由秉笔宫人代传,难得新年里召了一场大宴。
王的气色倒还显得好,只是鬓发皱纹白了许多,宴席上大家言笑晏晏,所有人都是一幅轻松畅快的神情,北宛王的病情未曾一提。
待回了府歇下,夜半却有了声响,我披衣而起,看见宫仆跟阿椮低声说些什么。
他回过头来,大步迈向我拢住我的衣裳,纠结着眉,轻声道:“父王吐血昏迷,宫里已传了太医和祭司,并禁了宫人对外的传信。”
沉沉的忧思浮上心头。
我与阿椮比肩而站,握住他的手,静静的道:“我陪你一起去王宫。”
他抬眼望着皎洁的月色,缓慢的摇摇头:“不能去。”
府里熄了烛火,四下一片寂静,谁都毫无睡意,我们挨着坐在榻上,注视着透过窗子投在脚边的一抹清寂冷光。
我握着阿椮掌心发凉的手,低声安慰道:“没事的,父王福寿无量,一定不会出事。”
他嗯了一声,良久之后低叹一声,把脑袋搁在我腿上,闷声道:“小时候,我的阿史那喜欢这样哄我。”
我心里泛起一阵软,把他凑过来的脑袋抱在怀中,轻轻抚着他的发:“阿椮。”
他的脸埋在我怀中,但我无比清晰的感知他的神情,被遗弃被淡忘的王子,失去的越多,想要得到的心就越重。
我学着母亲哄孩子的手法轻拍着阿椮的背,两人绵长的呼吸释放在空寂的夜里,月光挪了方圆,我睁着眼盯着窗棂上那小小的一块月影,脑海里木愣愣的。
不知怎么想起了芙蓉川的月,恍如隔世的记忆。
月影最黯淡的时候,门外有了声响。
我的腿已麻,分毫不能动弹,阿椮召了来人问了消息,长吁了一口气。
一切都无事了。
“天快亮了。”他背手在窗前望着稀星淡月轻叹。
“月色很美。”我道:“北宛的月亮,好像能醉人。”
他转头懒懒笑道:“无忧。”
“嗯?”
“你在,这很好。”
我独自一人看过很多回月色,所有不能说的话,我都对它说,所有无法倾述的情感,我都对它敞开,可这是第一回,有人在月下对我说,你在,这很好。
他抱我去床间,揉捏着我的双腿:“我让无忧费心了。”
安神香的气息舒展着我的神思,眼皮沉甸甸的耷拉着,我揉揉眼:“再有下回,我可不干了。”
“是,若有下回,也该是我来当人肉软垫伺候公主。”
我舒展着揉开的腿笑道:“我都记着呢,你欠我的那些,可得到时候一起算的干净。”
他笑着掖好被角:“睡吧,好好睡一觉。”
我唔了一声,他立起身望我,缓缓的散下帷帐。
阿椮的袍子从床沿滑开,我抓住一角勾在手中。
“怎么了?无忧还有何吩咐?”他的脸在帐外朦朦胧胧的望我。
“就在这...歇下吧...免得回去...再惊扰下人。”
“无忧.....”他的声音颤抖,轻的像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