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看了一会,又缓缓的顺着原路向下走。
他一路行至山脚,在村口不远处,有一片开阔平坦的平地被垦作一些农田,有几人正在田中劳作,其中就有他的救命恩人孙铁柱。
孙铁柱此时赤着古铜色的上身,弓背弯腰的扯着两条绳索,吃力的一步步向迈动,他身後跟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扶着一辆被绳索牵拉着的犁头,慢腾腾的翻着泥土。孙铁柱好容易拉完一陇田地,就松开挽绳,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满头大汗的喘着粗气。
玄奘走了上去,对孙铁柱和那老者比划了几下,在两人愕然的眼神中,拿过那挽绳,示意扶犁的老者跟上。
他在床上睡了数天,身子虽未康复,力气远不及平时,然而比普通人还是大了许多。
他单手拉着挽绳,顺着田陇慢慢向前走动,犁头在他身後翻出一道深深的土沟,时间不大,一块田地就犁好了。
孙铁柱惊讶的合不拢嘴,从田埂上跳了起来,冲田地里的其它人不知嚷说着甚麽,又跑到玄奘面前,拼命的比划着大拇指。玄奘微微一笑,孙铁柱满脸憨笑的说了一大串话,往嘴里比划几下,就拉着他向村子走去。玄奘抬头看了看天色,是午饭时间到了。
孙铁柱家的午饭甚是粗陋,一小桶米饭,一碟子蒸鱼干,一碟子咸菜,还有一盆子贝壳煮青菜汤,便是桌上的全部了,这怕还是看在玄奘份上,特意加了菜的。
孙铁柱不知道跟浑家说了甚麽,他那浑家满脸喜色,殷勤的替玄奘盛了一大碗米饭,又递过筷子,玄奘接过便吃,这饭食虽粗陋,他却吃得甚是香甜。
吃过午饭,玄奘歇了一会,缓缓踱去了村长老孙头的家中,老孙头在探望他时,曾跟他说过自家的位置。
老孙头也是方吃过午饭,此时正摇着葵扇靠坐在一张木头椅子上,昏昏欲睡,见玄奘来访,忙叫儿媳搬来一张椅子,奉上一碗凉开水,又将几个叽叽喳喳吵闹不休的孙儿女驱赶出屋外,这才正式与玄奘叙话。
两人闲聊了几句,玄奘问起村中耕作的事情,毕竟用人力犁地可不是甚麽好主意。
老孙头连声叹气,言说村里此前是养有两头健壮的耕牛,村中的各户人家要耕作时,便轮流使用,然而在前些天,两头耕牛都被村中的恶霸抢走了,村民迫于无奈才用人力拉犁种地云云。
玄奘诧异的说道:“哦,这村中竟有恶霸?”
他虽与孙家棚的村民接触不多,然而在他卧床期间,几乎见遍了所有的村民,乃是人人憨厚,今日又在村中走动了一圈,所见屋舍井然有序,民风淳朴,颇有上古遗风,哪里有似有半分恶霸的影子?
老孙头便苦着脸,说出了孙家棚的一段旧事。
每年的八九月期间,龟流岛一带会刮起东北信风,孙家棚的村民便趁机遣出村中最大的船只,趁着信风驶往唐国的沿海城市,用海味特产换回布料铁器等生活必须品,此举孙家棚称之为年船。
约莫在二十年前,孙家棚的年船,从唐国带回来了一名怀孕的女子。
这女子是在深夜里偷偷跑上船的,说是遭仇家追杀,怎麽也不肯下船,孙家棚村民憨厚,不知如何拒绝,只好将她带回了龟流岛。
这女子来到岛上後,村民见她孤身一人甚是可怜,就为她盖了一间草屋,分了她一些田地,让她在村里生活下来。过了数月,这女子产下一名男婴,产後不久,女子因身子虚弱染上热病亡故了,一众村民商量过後,由一对没有子裔的年老夫妇收养了这个男婴。
随着这男婴长大,渐渐显现出其不凡之处,他天生一身铜皮铁骨,不惧寻常的摔跌碰撞,且身手敏捷灵活,远胜常人,村民因而戏其称为孙猴儿,大名反倒没人记起了。
随着抚养孙猴儿的年老夫妇先後过世,这孙猴儿便无人管教,日益显露出凶暴难驯的野性,在孙家棚整天价的打架滋事,闹得村中不得安宁。一干愤怒的青壮便纠集在一起,意欲要教训他一顿,谁料被他一个人打得落花流水,人人带伤,自此这孙猴儿便成村中一霸,无人能管束於他。
孙猴儿十五岁那年,忽然离开了孙家棚,独个儿搬到北边的山上居住。
龟流岛分为南北两端,北端山林茂密,多蛇虫毒物,传说还有妖魔鬼怪出没,孙家棚有祖训,龟流岛北端为禁地,村民世代不得越过北部山林,故此孙猴儿搬到北山后,无人知道他过得如何。
过得几年,并无孙猴儿的音讯传来,孙家棚的村民便以为他被鬼怪所害,再无人提起。谁料前些天,这孙猴儿又鲜蹦活跳的跑回到村中,蛮横的抢走了两头耕牛,村民打他不过,只得忍声吞气由他去了。
玄奘听完这桩旧事,心头暗自叹息,这孙猴儿明明乃是一名天资横溢的孤儿,却因错长在孤岛,无良师教导,变成了一个横行乡里的村霸,真乃是可惜了。
接下来的几天,玄奘每日都去田地中,帮各户村民犁地,他的力气甚大,几天的时间,他就将村里所有的田地都深犁了一遍,他内腑的伤势,也因为大量的活动,血气旺盛流通,渐渐痊癒了。
数天后的一个清晨,在一众村民担忧的眼神中,玄奘离开了村子。
虽然老孙头等人极力劝阻,玄奘还是执意往龟流岛北端一行,看能否为孙家棚的村民讨回两头耕牛。按老孙头所说的,那孙猴儿不过是一介横蛮村夫,当不难应付,至於那些鬼怪传说,那孙猴儿尚可在北山上生活数年,他只要行事小心些,应是无碍,毕竟他在信阳县李府有过两次的降妖经历。
进入北部地方後,林木明显茂密了许多。
玄奘一路小心的避开各种蛇虫,一面沿着一些新鲜留下的行走痕迹前行。中午时分,他在一条小溪边上休息了一回,嚼吃了几个孙铁柱浑家为他准备的饭团子,便又自上路,到了傍晚,他来到了北山的山脚下。
北山的山势其实并不高,不过三十来丈,只是海岛上并无与之相比的物事,因而就显得十分峻奇。这北山的地貌甚是奇特,一半是突兀光秃的峭壁乱石,另一半却是覆盖着郁葱的林木。
玄奘抬头观望了一回,正寻思如何去寻觅那孙猴儿的踪迹,忽听得海边的方向,隐隐传来数声呼喝。
他心中一动,当下放轻手脚,循声寻去。
转过几堆乱石和一片树丛,玄奘就看到,在一段两三丈高的临海悬崖上,一名黑瘦矮小的汉子双手握持着一杆碗口粗细的铁棒,正自奋力怒吼。
玄奘细细一看,才发觉那根铁棒的顶端,系绑着一根不显眼的绳索,绳索的一端垂落在悬崖的海面下,绳索此时绷得笔直,那汉子持着铁棒正在奋力拉扯。
原来那碗口粗细的铁棒竟是一根钓竿,那汉子正握持着这粗硕无比的钓竿,正在钓取某种不得了的海中生灵。那汉子与海中生灵僵持了一阵,似是力气不支,渐渐被拖向悬崖边上。
那汉子忽然奋力一扯,猛力将那铁棒插在悬崖边的一个凹洞上,双手握着靠近绳索的铁棒顶端,双脚撑地,身子猛的向後一仰,呼喇一声,绷得紧紧的绳索向上扬起,随着一阵水花响动,一只庞大的物事被硬生生的从水下拽了上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圆弧,重重的砸摔在悬崖之上。
那是一只桌面大小的青灰色巨型螃蟹。
那汉子喘了几口气,目光扫过那巨蟹,神情一阵沮丧,破口骂道:“我插你娘的,怎的又是这等用不上的点心废物,俺老孙好好的一头牛,就这样被糟蹋了。”
玄奘微微一怔,那汉子所说的话语跟孙家棚的村民截然不同,他能听得的懂,虽然腔调略有些怪异,但那绝对是一口大唐正音。
玄奘出神了片刻,方才留意到,那钓索之上,钩着用来当做鱼饵的湿淋淋古怪肉块,赫然是半条连皮带毛的牛腿。
那汉子骂了一会,一手将那口吐白沫的巨蟹掀翻,一脚踏在那洁白的腹甲上,取过一根草绳,将巨蟹的两只大螯和蟹足牢牢绑住,恨恨的说道:“俺老孙的牛来之不易,不将你这腌臢货煮了,吃进肚子,实在是不能泄俺老孙的心头之恨也。”
那汉子又骂过几句,明显再没有心思垂钓了,草草的收拾一下,将那残饵抛落悬崖下的海水中,钓索缠绕在巨大的铁棒子钓竿上,再用铁棒串了那巨蟹,斜挑在肩上,便转身大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