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在六号出口。看向窗外。好像要下雨的样子。阴霾在天空,忧郁得不得了。你也是。你跟对方说要坐捷运过来。但其实你根本就住在峨嵋街。只要下楼,走到底,经过汉中街,走过几个路口,就到了。这是预防措施。预防鸽子,也预防你被唬弄。那感觉不好。当你到了以後,等了许久,结果连个人影都不见,在人来人往的诚品前空等,可不是什麽好滋味。你已经不是生手,自然不会想遭遇这种蠢毙了的状态。
手机在你的袋子内剧烈抖动。像只被困在窄小笼子的猫拼命挣扎、撕咬。你翻开手机。喂,你在哪里?真善美剧院。好。我现在要上去了。快到。没问题。对,现在。你穿什麽衣服?黑色上衣跟牛仔裤。好,你再等一下。很快。你合上手机,这才出门。今天你戴着闪亮的鸭舌帽,白色的贴身T-shirt,俐落线条的牛仔裤,强调臀形。你的屁股一向修正得很翘。摇一摇,就有男人的眼光要栽落深渊。自信,当然。你挑了adidas的白底紫面细花纹的鞋款搭配。年轻,年轻万岁。你下楼。
晚上六点。这一条街的火焰,不管是形式上的抑或内部结构,都点燃了。你走在里面,感觉舒适、安全。犹若被强大事物包裹。你属於这里。你知道。这里,是神圣的黑暗。而你也是神圣的。圣洁的卖身者。这不悖离。光明不是从光明来的。光亮最有价值的时刻从来都是昏昧的晦暗的场所里绽放的。这道理浅显得很。不过人啊,大多数的人,都罹患着光明盲目症,而忘了真正的亮度得从黑暗来。一群无知的蠢蛋。
你可不打算变成这样的人。所以你深深的深入黑暗之中。但不跳舞。你只是在黑暗的内部被沉稳地吸纳。你并不想突破什麽。只是在里面,里面。如何把自己跟黑暗等同起来,於你,是极为重要的命题。
你将自己开放给黑暗。
你站在衣饰店旁边,稍微拉开一点距离的看。听那声音应该是三十岁过一点,读过书,讲话清晰、有条理。你试着组合条件还有印象,找出符合对比的。应该是那个。你拨通电话,瞧着。诚品116前那个频频对六号出口投以注视、戴着渔夫帽的男人立即接起电话。他的语气已经有点不耐烦,还要多久才会到?你说,很快,两分钟。搭捷运过来,总是要时间的嘛。好,对方说。然後你挂断电话。你穿过诚品,从真善美剧院入口那里绕回来。
嗨。你站在他面前,享受他的目光。眼睛有点小,而且长相平庸。但打扮不讨厌,算有型,是些不便宜的衣物。他对你点头。有点冷漠。你读不太出来他的内容物。你漂亮吗?对这个男人来说。他问你,要去哪?你说,旁边就有。你带着他移动,走过几个店面,从脚底按摩店的走廊进去。搭电梯。电梯啊,可怕的兽穴。你得转移注意力。你稍微跟他撒娇一下,看他的反应。男人没什麽动静。你问他怎麽得到讯息的。他倒很老实:跟别人换讯。你知道网路上流窜着许多鱼,许多哦,尤其是暑假的时候。很多人享用过以後,就会匿名,并且以怪异的简直像是密码似的文字提到那些经验,像是做梦一般。那些论坛啊!
所以也用不着感激帮你介绍的吧?你这麽说了。男人说对。没有辩解的意思。这男人有点,怎麽说,太冷淡了。危险吗?但他的眼睛,你认为是安定的。不是闪忽无定的那种。无关乎信赖。但至少他不像是那种会拿出鞭子、蜡烛甚至刀子的人。这是经验与判断。到了宾馆的楼层。你走出去。在柜台,他掏出皮夹。是Playboy的。两个小时三百六。这时他的眼睛有了诧异。你等他结完帐,领了房间牌号跟钥匙,一边走,你一边问:太便宜?男人点头。
到了1105。钥匙对准门把,扭开,推门,他让你先。女士优先的礼貌?还是防范?但你如同女将军进入领地般带着自信与光采。里面能发生什麽事呢?不,当然很多事会在你预期外。但你有的是办法对付。你清楚自己的能力。这不构成问题。危险是种垂钓姿态。你才是那个垂钓者,而不是吃鱼的人。虽然你乐意让他们那样以为。这里,某种层面来说是近似於归属一样的场所。你的场所。而这一点都不讽刺吗?不,不,你毫无意愿让它形成讽刺。你的嬉戏跟闻起来很臭、花起来很爽的钞票是可以结合的。应该要更轻快,更接近目标才是。
他进门,坐在靠窗的假皮制沙发。在脱下他的靴子以前,从皮夹取出钞票,数四张,递来。新鲜。这家伙真打算跟你做?你开始怀疑他并不清楚状况。但没道理放过。你把那钱稳稳当当收下来。不过你得准备点东西才行。他开始解鞋带,你说:好渴,去买个饮料吧。他的动作停顿。眼睛在低低的额头底下,有个东西闪过。他八成在想这女的是不是想落跑吧?拜托,你可是有职业道德的。如果这里面也能有道德的话。
但道德,嘻,道德,道德又算什麽怎麽回事?你的男人怎麽做的?把你的钱,皮肉钱,丝毫不少的拐带一空,这是道德?你的爸爸,总是以高级知识份子的眼神,高高在上的鄙视、污辱你,这是道德?你的妈妈,以比阴影更没有存在感的姿态,站在爸爸的後面,站在生活的外面,打扮华丽而表情空洞,这是道德?你的好朋友,一个接着一个,要你家的钱,要你的地位,这是道德?你的小阿姨,偷偷地跟你爸爸干上,这是道德?你的舅舅,倒了妈妈几百万的会,还哭喊着被欺压,这是道德?你家的佣人,仗着在议员的家工作,就在外头招摇撞骗,这是道德?
他把拆到一半的鞋带再系上。这人是极其有自信?还是不善於拒绝别人?等着瞧吧。你们走出门。关上。他把钥匙还给柜台。搭电梯。下去。下去的地方是地狱吗?不是吧,没那麽便宜。
你每次搭乘电梯,都想着会不会打开门,就是一个山头,恶鬼肆虐,到处都是火焰?他们会在那里等着,等着将你撕碎,啃食殆尽。而你只能决定要在电梯外被生吞活剥?还是电梯内?那个时候,在哪里都无所谓的吧…叮。轻微震动。门开。不是这一次。他又让着你。仍旧是走廊跟常见的店的风景。你说隔壁就有全家。
欢迎光临。你问他想喝什麽?不用,他刚刚喝了咖啡。哦。你到饮料柜拿了瓶矿泉水,再绕到用品架找着。他在後面跟着。在找什麽?小声的,你说,不知道他今天要做全套,所以没有准备润滑液。他看进你的眼底,他有。你有?你想这男人准备得真周全。是细心呢?还是他另有打算?他的侧背包还有什麽?手铐?绳索?刀子?或是枪?
真刺激。你笑了。他并没有目睹你那濒临疯狂却又如此静止的笑。那像是什麽呢?像是灾难到来以前接近於永久的瞬间,透明,乾净,没有动静,一切都轻轻,轻轻的。可以说是无比清澈的,那样的时光。崩溃的事物就潜藏在後面,即将逆袭而来。男人不会晓得。你呢,你一路这麽戴着自己的脸,细白的,柔嫩的脸。没有伤害性。何况还有赤裸的部分,你对自己的乳房,还有身材,可是极之有自信哪…看起来是万分可口的女孩。你扮演得很成功。
结了帐後,你和男人又回到原来的电梯。上升的过程,他突然说了句:你的声音好低。对啊,你说,不过就像我跟你说过的,我很年轻吧,你之前遇过很老的对吧?嗯,男人点头。然後。沉默。
世界回到无声,唯独机械隐隐的震动。你又开始想到电梯门打开之後,门外的风景。恐惧一条条地在你的胸腔,如黑色的藤蔓,伸展出各种妖异的姿态。你以为自己就要变成黑暗中的树了,孤独,而且绝对寂静。不过。男人跟你还是安安稳稳的的出了电梯,拿了钥匙,进了房门。一切照旧。
你甚至有点失望。一道叹息的阴影转过你的内部。怎麽会一点都没有呢?那些神秘经验,神秘的事物,都到哪里去了?难道你就要如此平庸?如此身体的活在充满身体的世界,败坏,腐烂,以致於消散?是这样吗?并没有谁是真正的伟大、不凡。谁都是这样子的。就像你现在要男人脱光躺在床上,而你也扯下了T-shirt,裤子,还有里面的胸罩、内裤。而且你刻意让他看到你的乳房是怎麽样滚出来的:如此汹涌。
他看着。但眼底还是没有表情。他对你没兴趣?很快,就会有的。你要他趴好。他把眼镜摘下,放到枕边。你骑在他背上,开始施展你的泰式按摩。以手肘、膝盖为施力点,你将他扳来折去。这男人的压力不小。话说回来,这个时代有谁的压力不大?他的肩膀、脖子硬得跟铅块没两样,好在你有的是独门密技,足以把那淤积弄散。你其实很享受这种时候。能够把身体里面囤聚的东西逐个击破,感觉真爽快。像是你的技法是炸药,把那些男人雄伟的躯体给牢牢实实地主宰了一样。
你比他们强大。这一点使你心醉神迷。
他讶异你的手法。你说,你真的学过,也是在职按摩师傅。这是你的半套。完美无瑕的半套。无比贴身的按摩。当你的发梢,还有乳头摩擦过男人的局部时,感觉得到他的呼吸变乱,体温也遽然上升。这才是色情哪。你的每个动作都经过设计。你刻意把所学的按摩动作,融入到肉欲的撩动。你很清楚对男人来说,这种既疼痛又转眼间移进情慾的切换形式,足以烧起狂野大火。燃烧。你可是个火种。让他们臣服,并且又能够变换为控制者。像是虐与被虐的双重组合。男人抗拒不了这个。
然後你会偷偷埋下点什麽。那个什麽将有助於你的脱困。你在某个穴位中种下这一场厮摩的结局。没有人知晓。色总是一把最锋利的刀。这刀往往在最亲密的那个瞬间掼入。怎麽男人不懂这个道理?
你大概花了十五分钟的时间,把男人的骨头拆散,又重新组合起来。然後你说,要是我的话就会练好腰力。男人转过头,投以不明白的眼神。你示范给他看。好的男人应该要这样。你快速地推进你的臀、腰。前後,前後。这样女人会很爽哦,你的结语。男人点头。今天先这样吧。你说。用撒娇的语气,你表示昨天按了太多客人,下一次他找你时,你会补偿更多特别的给他。
男人没多说什麽,翻到正面。肉不少。但还不到让人觉得油腻。他要你口交。你问他有保险套吗?男人眉头皱了一下,他有。但房间也会有,他指着床旁的桌子。你说,但是有人喜欢用自己的。毕竟宾馆的,不怎麽放心。而且样式不同,做起来也不一样。他说,应该还好吧。
你起了另一个开头。你问他戴不戴保险套?男人说,当然戴啊。对啊,你说,你们这种出来玩的,都会戴吧。而且会干很久,干到你整个人都软了。你暗示遇过很厉害的。有些人会干得你开花啊,从里面开花。但实际上没有。你只是想吓唬眼前这个男人。你要让他没有自信。你要种下一株毒植物让他怀疑自己的能力。你喜欢这种事。
他反问你,什麽意思?就是保险套有助於延迟射精,如果训练得宜的话。他有点怀疑。你说,你不觉得?那你跟女友做的时候戴套吗?你有女朋友吧?男人摇头,现在没有,有的话就不会来了。是哦,最好是这麽好。男人没理会你的讽刺,他说,你跟男友都不戴?对啊,不戴,做起来比较爽,我都让他射在里面的。你对男友很好,他说。
来吧。男人抚摸你。你要他舔你阴部。他照办。你按住他的头。把他更拉近阴唇。你夸赞他,好棒,好爽,你弄死我了。他抬头看你一眼。你注意到他又把眼镜戴上去。你挺身,拔下,干嘛还戴眼镜,看来像是老头。他想说什麽,但你又抓着他的头,往下按。男人继续舔。没有多久。他起身,撕开包装,套好阴茎。他扳开你的腿,摸索着对准,预备进入。等等啦。你闪开。你需要润滑液。他定住,下床,在他的侧背包里取出,抹在你的阴部。而你一直说话,一直说话。
他做那些动作的时候,你用闪躲,用藉口让男人的阴茎失效。并且想着别的事情。譬如过了午夜的那个神秘读诗会,究竟会有什麽人,会发生什麽事呢?
或者譬如吧,你知道的,贝蒂人工呼吸玩偶。很像吧,你不觉得吗,跟你?你会用空洞的眼神看着上上下下、忙个没完的男人,不是吗?你在一本疯狂的小说里读到那个模型是以一个投河自尽的法国女人的脸做的。法国。奥黛莉朵杜。是那样的脸?不然呢?你把自己的脸跟那个想像成朵杜精灵般的脸重叠在一起。
小说还夸张到有十几个条子在她张开的嘴巴里射精。你觉得自己就像那个。你就是要搞定男人的性慾。你把他们从阴暗的边缘拉回来。再多一点,他们就会陷入狂暴。你知道的。
但你可不是吉本香蕉小说里的什麽性治疗师。你没有打算变成伟大的什麽。最後,那本小说中的一个条子女人扮演救世主的角色。她把那些被暴力对待的玩偶全都救了出来。疯子。写出这种小说的人究竟想要干嘛呢?或者说另一个贝蒂又是怎麽回事?忧郁的,无法适容於现实的那个,在一场无止尽狂奔的贝蒂?
那个小说的书写者表面上是老美。但你知道内幕。那是这岛的一个男人怕这些点子太耸动,而假借别人的名字出版。因为太疯狂、变态了,只好伪装成老美的语词。你知道他。
他就住在这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