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那个第一次踏入急诊室的夜晚,来的路上眼泪不停得掉,拜托开车的舅舅车子再快一点,舅舅还以为她同学已经命悬一线,闯了好几个红灯,陪着她在爆满的急诊室里一床床寻找,手都快被她抓断了,突然间,看到坐在急诊室最偏僻的一张床上的男孩,正和另一个长相相似的男孩轻松说笑,床单上散落几本少年漫画,一位打扮干练的女人朝他们招手。
「萝萝,来啦?」
「啊!」床上的男孩也看见他们了:「萝!这边这边!」
丁莳萝狼狈的红着眼,怀疑的靠过去:「你不是发作了?」
「喔,对啊,刚刚在餐厅里吃饭吃到一半,突然发作。」他耸耸肩解释。
殷妈妈安慰的说:「没事没事,反正大家也吃得差不多了,没有人饿到。」
丁莳萝接到舅舅莫名其妙的眼神,听见他说:「萝萝在车上哭得那麽惨,我还以为⋯⋯」
现场话题顿时朝她不愿意的方向发展,殷家三口反应不一。
「你哭什麽?」
「喂,你这个小痞子艳福不浅耶,还有同学为你哭喔?」
「哎呦,一定是阿姨电话里没说清楚,害萝萝担心了,抱歉抱歉。」
她感觉自己脸颊烧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或者,将舅舅就地掩埋。
殷母亲热揽着她的肩膀,对舅舅说:「话说回来,这也是因为你女儿跟我儿子感情好。」
「他不是——」
「我是萝萝的舅舅啦,刚好下来看我姊,我们也才刚吃完饭,就接到电话,萝萝原本要叫车,我乾脆自告奋勇载她过来。」
「啊,那还真是不好意思,我以为丁太太会载她过来⋯⋯」
「我姊的状况不太适合开车⋯⋯」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舅舅改口道:「不过,没事就好,同学之间互相关心也是应该的,只是这边的情况⋯⋯有点出乎意料。」
她听见殷妈妈熟练的解释:「子恺有先天的癫痫症,最近在换药,适应得不太好,所以发作频率高了一点,这次是因为在餐厅里突然倒下头敲到地板,咚的好大一声,我怕有脑震荡才叫救护车送进医院检查,不过刚刚医生看过,说没什麽大事,这小子没什麽优点,就是头壳够硬,观察一下,点滴打完就可以回家了。」
殷子恺看着她,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比着缠在头上的绷带:「额头缝了两针,好丑,我要请假两天。」
「对啦对啦,」殷妈妈接着说:「这孩子敏感,说到学校怕被同学笑,我想反正这一阵子换药状况也多,不如让他在家好好休息,子恺说明天要交毕业旅行的钱,所以才麻烦萝萝来一趟,帮忙把钱和假单交给她,明天再转交给班导师。」
「都怪老妈没说清楚,害人家为凯子哭了半天!」站在床边的男孩幸灾乐祸。
「干,萝萝是我哥儿们啦。」
「殷子光!不要叫你弟弟凯子!殷子恺,不准骂脏话。」
看着这个家庭剧画面,丁莳萝和舅舅脸上一阵青一阵绿。
「那⋯⋯」少根筋舅舅再次不自觉得再次坑她一把:「我去买饮料,萝萝你在这里陪同学说说话。
「喔对,妈,我们也不要当电灯泡。」
「殷子光!」
「子光,你陪丁舅舅去买饮料,我去批价拿药,萝萝帮我注意一下点滴。」
等到床边只剩下他们两人,丁莳萝别扭到极点,本来不想理他,但看到他白着一张脸,连嘴唇都没有血色,额头上的绷带还隐隐渗出血色,心软了下来。「吃个饭也会弄成这样,真是服了你了,还『敏感』的怕同学笑?」
他傻兮兮的摸摸绷带,咧嘴说:「哎哟,我是不想让沈佳佳看到啦,怕她为我担心。」
她翻翻白眼。「最好是她会为你担心啦!」
「你不是说她都有看我的信吗?」他突然一振奋:「我上学期都没发作,她很可能忘记我是病人,要是这学期又发作,那就破功了。」
她不忍心告诉殷子恺,上次发作後,她曾在体育课更衣室听见沈佳佳私下说:「癫痫发作好可怕喔,还口吐白沫⋯⋯」
「你本来就不是病人。」
他叹口气:「生病生病,我生下来就有病。」
「你是脑子生病吧?哪有人在医院那麽欢乐的?还看漫画咧?」
他捧起床上的书:「我妈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准看漫画,我当然不能放过啦!」然後突然想起问:「喂,你干嘛哭啊?又不是没看我发作过?」
她要怎麽告诉他,妈妈的低气压笼罩着全家,让家里每个人都闷得喘不过气,就在满脑子都是负面想法的时刻,突然接到殷妈妈电话:「子恺在外面突然发作,你能不能来医院一趟?」,这就像是压倒骆驼的那根稻草,在来的路上,她满脑子想着自己一定是天下最大的灾星,因为她,妈妈才会这麽命苦被困在丁家,因为她,殷子恺才会突然发作⋯⋯
方才还那麽笃定的念头,在他若无其事的笑容面前,显得傻气十足,但她仍旧忍不住鼻酸,撇过脸说:「我又不是为你哭,少听我舅乱说。」
「那你是为谁哭?」
「关你屁事?」
「我什麽事都跟你说,可是你都不跟我说。」
「我干嘛要跟你说?」
「丁莳萝,我是病人耶,有事就要及时跟我说,不然很有可能以後会来不及喔。」
她瞪着他:「什麽来不及?」
「我又不知道自己会活到什麽时候。」
她推他一把:「又胡说!小心你妈揍你。」
「在医院她不会揍我啦,现在叫我妈买超级赛亚人给我,她一定买。」
「小人!机会份子!」
他吐吐舌头:「有一坏总有一好,老天是公平的。」
眼泪这个话题,就在两个青少年的吐槽中被轻轻略过,第一次的急诊室记忆,她不记得悲惨,倒是记得那个在白色病床上,笑得超贼的脸,有一坏总有一好,那时她想,或许因为家里有妈妈的忧郁,所以她才能在学校,遇见这麽乐观的殷子恺,因为他的病,所以她才能为自己黯淡的青春,找到理由尽情流泪。
她看着殷子恺把自己挤进潜水衣里,忍不住私下问教练:「那家伙有癫痫症病史,你确定潜水不会有问题?」
教练无奈的说:「我刚刚跟你朋友沟通过了,他说有医生许可,而且他也有国际潜水执照,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知道殷子恺是趁去泰国旅游时,上那种给团客的速成潜水班,不确定这究竟能保证些什麽,这几年因为癫痫药物的进步,他几乎不再全身性大规模发作,但她十分确定什麽医生许可,是他胡诌的。
昨晚这家伙不知道跟豆仔他们喝到几点,直到她临入睡之际,都还听得到院子里传来的隐约音乐与谈话声,乐团里似乎除了陈玮,他跟每个人都混得很熟,从市集回来以後,陈玮不知道跑哪里去,一直不见踪影。
一早起来,殷子恺就宣布他替两人预约了潜水课程,不理会她的反对,硬把她拖到岸边,这就是为什麽她现在必须忍受紧绷的潜水衣,以及紧绷的神经。
「你穿好啦?」他凑过来,看到她还是一脸不悦,自信道:「等一下你就会感谢我了,海水覆盖地球百分之七十的面积,光看陆地风景的人,很难想像海底世界有多美。」
「Discovery也能看海底风景,不需要下水看。」
「不一样,你等等就会知道,差多了。」
她知道他说得是对的,从小到大就是这样,他总会拖着她尝试新事物,虽然有惧高症、容易晕车晕船、受不了太辣太酸的人也总是他,每次尝试以後,享受比较多的也总是她。
「是喔?不知道是谁一定要去剑湖山世界坐疯狂摇滚球,结果吐了半天。」
「可是你玩得超开心的,记得吗?」
她超开心的是取笑了他半天,而他只能小媳妇的默默承受,因为只要一张口就想吐。
这次潜水体验也是一样,几乎一进到水里,她就感觉像回了家,泳技不错的她很快掌握调节器的使用方法,全程紧紧跟着教练,没出现什麽状况,反而是已经有执照的殷子恺频频做手势求救,下降时不时捏鼻子吐气应付耳压,当教练发现新的风景,等到他游到附近,其他人已经往前进,最後上岸时,一行四人,只有他气喘吁吁,大声抱怨面镜进水什麽都没看到。
「放心,我都有帮你们拍照,回家看照片就好。」教练安慰他。
她摇摇头:「你明明在家看Discovery就好了嘛。」
「没良心的女人!我是为了让你体验耶,看你不是玩得很开心?」
「真的耶,没想到在水里可以三次元移动,太神奇了。」
见到她的笑容,他的抱怨嘎然而止,改以牺牲奉献的口吻说:「你开心就好,行了吧?」
才上过一堂课,潜水教练也跟殷子恺称兄道弟起来,还热心的带这两位外来客去熟识的面摊,点了菜单上没有的鹿肉羹面给他们吃,虽然事後他对吃了小鹿斑比心感愧疚,但吃的当下,却是咻咻咻的大口吸面,赞不绝口,面摊大妈满意的差点没把他留下来当女婿。
回到沙滩上的舞台区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正式表演已经开始,要不是有工作人员证,他们根本挤不进舞台方圆五百公尺内。
「是草字头耶!靠!超幸运的,他们每一首歌我都会唱!」说完殷子恺还真的开始跟着唱和,完全融入音乐祭磁场,不时拉着她一起摇摆、欢呼,与昨天她自己看表演的格格不入,有如天壤之别。
这个舞台主要提供独立乐团表演,每个乐团都有自己的铁粉,欢呼声也各有特色,今天和昨天的预演最大的不同在於由专业的DJ担任主持串场,殷子恺介绍他是国内目前最抢手的商演DJ,「PinkHead是电音天堂的台柱,台柱耶!今年的亚洲DJ大赛他还夺下冠军,靠!要不是有陈玮,我们怎麽可能这麽临时买到票?」
他一兴奋起来就靠字连连,随着夜色降临,舞台上的表演越来越精彩,他也就靠得更大声,丁莳萝本来以为过了三十,自己就绝对无法享受摇滚音乐会这种东西,殷子恺却向她证明:年龄不是问题,同伴才是重点。
看着情绪超HIGH的他,她忘了昨天与开哥的不愉快经验,也忘了早上的担忧,忘记这辈子所有的遗憾,就在这个当下,跟着音乐摇摆,跟着欢呼声欢呼,跟着他,击掌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