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兴国没想到自己活了一大把年纪，在这家医院待了大半辈子，临届退休之际，会被叫进董事长办公室，被迫解释医药生态这麽基础的问题，但观察同样被叫进来的同事：药局主任邱美女，以及采购室主任叶伟立，哪个不是二十年以上的资历？却都跟他一样在年轻的董事长面前坐立难安，他不禁感觉好过一点。
「药厂业务天天在医院里进进出出，这是常态？」
负责采购的叶主任不知道该不该提醒董事长，丽丰医院不只对药厂敞开大门，采购办公室里还设有各药厂代表的办公桌，说白了，哪家医院的医生跟药厂这些propa不是形成合作无间的共犯结构？有他们在，医生的paper有人帮忙找资料、与国外机构合作有赞助厂商、小孩有人接送、连医生假日休闲的高尔夫球赛局都安排好好，公立医院尚且如此，更何况丽丰这种专开原厂药的医院？哪家药厂不是把丽丰的医生们捧得如银行黑卡VVIP？
「尤其是惠飞的人，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他们。」董事长亮出手机照片：「天天往诊间送便当，谁能告诉我，这也正常？」
三个资深主管被迫凑看小萤幕上的照片，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也足够让他们秒懂，今天这场无妄之灾，祸源就是惠飞那个新的业务殷子恺，才来两个月，就已经将医院上下摸熟，尤其对异性的医生护士职员，老少通吃，连老院长都碰过几次，也不知道那凯子去哪打听到他退休後打算送自己一个大礼：环游世界，每回凯子到医院都会帮带一些相关资料，有几次听他说得有趣，陈院长还请他到自己办公室边喝茶边聊。
这麽一个人畜无害的好人缘propa，到底怎麽惹上董事长了？
「惠飞是我们配合的最大药厂，他们专科的药又出得多，人多一点也是正常⋯⋯」药局主任被董事长锐利的视线惊吓到，後面的话说不下去。
叶主任只好接着说：「邱主任的意思是，专科用药比较不普遍，所以医生需要特别训练与谘询，药厂也是顾虑到这点，所以才会派多一点人提供服务，其实我们下的order里头，惠飞不一定是最大宗，但我们确实比较需要他们的专业。」
陈院长摇摇头，这两个人显然都没回答到重点，他咳了几声後插口：「这位业务负责妇产科，最近因为严⋯⋯主任出了名，诊间爆满，严主任常常看诊看到下午两三点，药厂业务应该是为了体贴严医生吧。」
他没想到的是——这题不答恐怕比较好。
严立言拍了下桌子：「医生每日看诊有一定的人数管制，为什麽要排到下午两三点？就算要吃便当，助理在做什麽？轮得到药厂业务送便当？」
若不是语气太严厉，这三位老员工讶异之余，应该会感觉有趣，严立言刚接手医院董事会时，明快果决的做出许多新决策，一扫老医院多年沈痾，并且将品牌拓展到海外，靠得是精准的眼光与决断力，这样的人在下属面前可从来没流露出情绪化的一面，而假如叫来医院三大巨头，追究药厂业务送医生便当这种小事不叫做情绪化，他们还真不知道什麽叫情绪化了。
「董事长的意思是⋯⋯以後要禁止药厂业务送便当？」
「还是，管制业务进出人数？」
「不会是⋯⋯要禁止医生跟药厂业务往来？」
当他们荒腔走板的揣摩起上意来，严立言按捺不住烦躁，他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正在小题大做？手上握有莫大的权利，却奈何不了一个小小的药厂业务，想到这里无名火就往上窜。
他首次做出破格的指示，对采购主任说：「从今天开始减少给惠飞的订单，优先使用其他药厂的药。」
「什麽？」叶主任跳起来，内心OS，医生们下的order他哪敢不从？
药局主任也跳起来，医生开的处方到时药局做不出来，他找谁负责？
院长摇摇头，他是唯一一个敢说出心声的：「这些VIP客人一个比一个精，惠飞的药明明比较好，我们不开给他们，恐怕会影响业绩啊。」
「为期一个月，只要让惠飞的总公司有感觉就好。」
让惠飞有什麽感觉？三人面面相觑。
卸下白袍，严立丰正要离开诊间，不意外看到最近已经很习惯的笑脸探头进来。
「有机冷泡茶，给辛苦看了一上午诊的大美女医生！」
「你难道没有别的事好做？一天到晚泡在我门外？」
殷子恺大摇大摆陪着她往外走，「还有什麽事比照顾女朋友更要紧的？」
更何况，他越私事公办，上头对他就越嘉奖，自从与严立丰改善关系以後，他简直成了药厂红牌，各种妇科新药订单源源不断，虽然他严重怀疑是因为绿岛音乐祭爆红後，严立丰的工作量暴增，根本没时间挑惕妇产科用药，不过他俩成天出双入对的，看在其他同事眼里，自然会把功劳算在他头上。
「对了，都还没听你说去上了三天内观以後，seizure情况控制得如何？」
这是医师女友给他开的第一个处方签，为了讨好她，殷子恺跑到深山里的禅寺闭关三天打内观，吃斋禁语，成天打坐，晚上九点半关灯睡觉，早上四点起床做早课，问他肌肉抽筋的症状有没有改善？说实话，那三天他的肌肉应该都处於梦游状态，想抽也抽不动。
「好很多了，我眼皮几乎都不跳！连小腿抽筋都没发生过！」
严立丰扫了他一眼，这家伙就会胡说八道，小腿抽筋与癫痫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过看在冷泡茶甘甜可口，她决定不计较。
「我今天早上帮你看了绿岛音乐祭圣母粉丝专页，最新一则消息按赞人数只有三千五百多个，应该很快就会退烧了，你再忍忍，我们再吃几天便当，很快可以去餐厅吃饭了。」
「吃便当？」她停下脚步，看看两人行进的方向，这不是朝停车场的前进吗？「你把便当放在车上？」
他笑得诡异，相处一个礼拜以来，严立丰像回到中学生物实验室般，观察殷子恺这个奇妙生物的思维与行为模式，不知是自己奇怪还是这家伙，总之乐趣无穷，例如他真的因为她的一句话，跑到山上内观，也例如他申请好几个脸书帐号，在网上平息诸多对她的不实揣测，他做的这些事，难道都只是为了讨好她？难道他不知道她根本一点不在乎？
除了肤色偏白，他的长相倒是挺顺眼的，没有严立丰那股霸气，也没有她那些表兄弟的流气，工作认真，不好高也不鹜远，最重要的是，不像从前那些为了她的身份而接近她的那些男人⋯⋯
那些人怎麽样呢？她记起严立言的讥诮：「家世配得上你的，太愚蠢；配不上你的，太贪心。」
目前她还看不出来殷子恺究竟是愚蠢还是贪心，至少，他不会对她的女继承人身份装作不在乎。
「你父母虽然不在，应该有给你留信托基金什麽的？以後靠自己也能生活对吧？」
「身为医生，你应该很会照顾自己对不对？」
「你受过美国教育，应该是女性主义支持者吧？」
「我看你满能接受父母的离去，对生死应该看得很开吧？」
这些莫名奇妙的问题，三不五时就会从殷子恺嘴里冒出来，她还不清楚这家伙大脑的运作方式，但感觉像在填「女朋友资格问卷」，搞得她也好奇他理想中的女朋友到底是什麽样子，怀抱着某种恶趣味，她默默观察这只奇妙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