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飘飞,隆冬降临大地,薛千柔自秋猎回来後,就感染了风寒,加上不适应京城的天气,她的病时好时坏,就是没法痊癒。
「夫人吃药了。」青雅捧着药进来,凛烈的寒气顿时灌进屋内。
薛千柔穿了一件葱绿洒花皮袄,挨在美人榻上盖着被褥,床前的炭火炉熊熊的烧着,她手捧着《李源周游记》,眼却无神的盯着前方矮几上的五彩描金葫芦瓶。
她接过药碗,一口气喝完药,便走到窗边,推开少许窗户,冷峰如利剑的一下一下割着她的面颊,但是她倒觉得清醒了不少,窗外的庭园像穿了一件雪白的外衣,地上的积雪应有一尺多深,她关上窗子,对青雅道:「备车,我要去颂兴坊。」
「夫人,这不太好吧,你才刚好——」青雅道。
薛千柔淡淡的扫了她一眼,青雅立时噤声,连忙到衣挂处拿了一件纯白狐裘给她披上。她对着穿衣铜镜抚着狐裘,纯白的狐毛从她指缝间滑过,这顺滑如丝的质感,真的让她爱不释手,这真是一件稀世其珍,难怪连见惯无数珍品的俞妃,也向温玉珩索要。
他对她的用心,她都看得见,感受得到,可是⋯⋯他即将要娶第二个女人为妻,一想到这她的心就一阵顿痛。回想起当天听到这消息时,她真的想大笑,前一晚的话才言犹在耳,第二天就应验了。
那天之後,她再想没有见过他,益州因为洪水後饥荒处处,发生了大暴乱,地方官员上奏求援,皇上在回程的路上收到急奏,就马上下旨,要他立即率领三千兵马援助益州。去了一个多月,听说昨天才回来,暴乱已经平息,今天她就收到这件披风,就是他的用心让她更难舍难离。
「刚刚贴了皇榜,魏姑娘被皇上封为延庆郡主,并在三月十五与将军举行大⋯⋯」青琴慌慌张张撞门而入。
青雅连忙捂住青琴的嘴,她从铜镜中看到青雅青琴担忧的神情,两人连忙借口备车,退了出去,除了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刻,她真不知该怎样做。
她在梳装台的抽屉,取了一封信,放到手袖里,带着决绝的神色走了出房间,望着满雪的庭园,白皑皑一片,待融雪之後,春暖花开之时,一切就会结束。
午後的阳光,并没有带来多大的温暖,仅仅是照亮了这座繁华闹巿,将那覆在屋顶的雪照得更白,更深寒,到处都是刺眼的白,她短暂的待过在京城,还没来得及过冬,便逃离了,刺目的白、刺骨的寒,遍布四周,这环境对她而言很陌生,她想念南方,想念南海城,那里即使是冬天,也是一个很温暖的城镇,她讨厌京城,讨厌这冰入骨髓的冷,她想回家,好想回家⋯⋯
一双劳碌的手,骨节分明,坚致结实,肤色呈淡麦色,手下压着一封信,推向对面的人,「你可以将这封信交到伏虎武馆吗?」
赤媚接过信道:「可以,是有什麽事吗?」
「我想离开这里。」虽然薛千柔极力维持平静,但仍然难掩哀伤的神色。
室内只有她们两人,青琴青雅早已被她屏退出去了。
「好的。」赤媚缓缓的点头。
「谢谢你。」
「其实,只要他是爱你的,不就可以了吗?像他那样的男子,那样的家世,那样的身份,没可能娶你做正室,但是,最重要的是他爱你啊。」
「赤媚,或许你可以,但是,我不可以,我看着娘亲终身郁郁寡欢,我一直觉得爱情就是毒药,趁我中毒还未太深,我要抽离,我不想每天想着他与其他女人在做什麽,也不想担惊受怕的想,他对我的爱会维持多久,我怕自己会被嫉忌吞噬,变成一个只有怨恨的女人,到时连我自己也认不得自己。」
赤媚望着她沉默了许久,「我从来没有想到这麽远,或许,你是对的。」她站来,绕过桌子俯身搂着她的粉肩,「你一定好好保重。」
她们都知道,此次走後,两人应该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她会想念这个来自她母亲家乡的朋友。
薛千柔双眼红肿的回到红叶巷,两边的枫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有几缕积雪点缀。
她前脚才踏进大门,就听到一把深埋在记忆里,遥远又熟悉的声音:「姑娘。」
冰寒的手瞬即被一双温热粗糙的手握着,薛千柔抬起头,一张记忆中年轻的面孔,与眼前这中年妇人重叠,她愣了片刻,喉头不自觉的吐出两个音节:「红⋯⋯姨?」
小红上下打量着她,哽咽道:「姑娘呀,姑娘,真的是你,我终於见到你了。」
「红姨⋯⋯」才刚止住的哭意,现在又漰堤了。
青琴忙道:「夫人,别又哭了。」
青雅手忙脚乱道:「回屋里再哭,这大寒天的,哭到面儿也裂了。」
两人牵着手,对视笑了。
小红道:「对对,温将军说你风寒初癒,快回屋里,我真是的,一看到你就忘形了。」
回到屋内,青雅忙奉上热茶,青琴替她除去狐裘。
两人坐在大厅的楠木圆桌,薛千柔捧着缕空云纹手炉道:「是温玉珩找你来的?」
小红点点头笑道:「这温将军真是个守信用的,当年我就说过,找到你的话,务必让我来看看你。」
「当年?」
小红逐将当年温玉珩来到卞州的事说了遍。
薛千柔听後,心中百感交杂,原来当年她逃走後,他的真的到大江南北的去找她,想起之後在南海城重遇,她又急着逃走,他又追了过来,从第一次见面,她和他好像就玩着这种追和躲的游戏,这次她又要逃了,在情感的世界,她知道自己很懦弱,她只懂逃,一次又一次的逃走,只是这次她并不心虚,她有足够的理由走。
红姨道:「温将军本与我一道来的,等了好久,却不见你回来,他好像还有公务在身就走了,他说,你在京城无亲无故,就让我来陪你过年。」
「好啊,红姨,我好念你做的石肚羹、三鲜面、虾燥碁子、生熟烧、豉汁鸡。」薛千柔如孩儿般对着红姨撒娇。
「好好好,你爱吃的,我通通都做给你吃。」红姨慈祥的笑了。
两人双手在桌上交叠,红姨粗糙却温热的手,是她在这个寂寞的寒冬中,唯一的温暖,而这份温暖,却是他带来的,她无奈的轻笑。
陪着红姨走进客房,她拉着她坐下,着她屏退所有下人,神秘兮兮的从包袱中,拿出了一个檀木长方形扁匣子,「这是如夫人叮嘱我,在她死後交给你的,可是她才一过身,大夫人就藉口调走我,不让我见你,还将我远嫁,我还以为这一生也不能将如夫人的遗物交到你手,现在总算做到了。」
薛千柔没有想过母亲竟然还有遗物留给她,她双手欶欶发抖的抚着匣子上雕的那朵兰花,这是娘亲最喜欢的花朵。记忆翻江倒海的涌现,她的心好痛,撕心裂肺的痛,这回忆中的痛,一幕一幕的在她脑中上演,犹如昨天发生般清晣,母亲苍白得面无人色的面孔,散涣的眼神,游离的微笑,微弱的呢喃,她双手用力的包裹着母亲的手,天真的想阻止生命从中流逝,想拉回母亲的神智,她记得自己声撕力竭的叫着娘亲,最後的记忆是母亲空洞的瞳仁,那对失去了光彩的琥珀宝石,嘴边噙着一朵解脱的笑。
她不要柔儿了,她走了,然後她的世界一片黑暗。
再次张开眼睛,世界尽是灰白,她无法言语,父亲每天来看她一次,抚她的头几下,然後,她抓住他的手狠狠的咬下去,但是,父亲还是每天都来,她还是每天咬他,她记得他的前臂有一排深深的牙印。直到有一天,前院的异常的嘈吵声惊动了她,她看到父亲被几个官兵押着,她慌了,大喊爹爹,冲上前搂着他,父亲的眼里满眼惊喜,接着她也被人押走,坐在挤拥马车上,从此踏上了颠坡的人生旅程。
母亲的病来的急,没有留下片字只语,慌乱中被押走,她没能带走一件母亲的遗物,她的过去,好像只是海巿蜃楼。
泪水无法抑止的滑落,在朦胧中,她拉开了匣子的上盖,里面躺着一支清雅的兰花白玉簪,一只精工雕刻的赤金兰花手镯。
「我的好姑娘,别哭了。」红姨用手绢替她拭着泪,声音却也哽咽起来。
激荡的心情持续了好久才平复,晚上,她坐在梳妆台前,再次拿出匣子,细细的端详,簪的尾端刻了一个细小的修隐二字,赤金手镯也刻有格如二字。
匣子底部铺着红布,她摸着红布,觉得有异,拿起红布,发现布缝成了两层,像一个信封,她连忙找出剪刀,挑开线头,里面藏着一封信。
信封写着有点歪斜的楷书,母亲是生了她後,才开始学习汉语,天天都在抄写着各类经书,她的字很工整的,这样歪斜的字体,应是在她发病後才写的。
信内的字体也是有点歪斜凌乱,但这已经不是她注意的事项,因为信的内容让她震惊。
「柔柔,这件事娘亲一直不知如何启口,曾想着就这样随我带进土里算了,但是,我觉得这是你的身世,你有权知道。
从你懂事起,你总见我郁郁不欢,只道是父亲亏待於我。其实年虎从无亏待我,他所做的,都是我要求的,女儿,千万别恨他。
我心中念挂的,日思暮想的,其实另有其人,就是匣子内那赠我簪子和手镯之人。他来自龙源国,乘船到星罗国游历,我与他在殿前相遇,他对我穷追不舍,我也渐渐仰慕他的博学多才,狂傲不羁,深深的陷入他罗织的情网之中,我抛下了家乡的一切,来到了龙源国,自以为从此可以相宿相栖,谁知,一、切、都、是、骗、局。
来到龙源国,才知他早已成家,并且妻妾成群,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当时我气得想一走了之,但是奈不过他的苦苦哀求,他只道那些妻妾全是父母之命,只有我,只有我才是他真心实意想要的女人。年轻无知的我,那敌得过他的柔情蜜意,就被他哄着留了下来,确实,他待我是有所不同,但是得到越多的爱宠,同时也换来更多的憎恨,我受到其他女人的仇视、妒恨、嘲讽与陷害,但是,我都一一的忍了下来,因为,我知道他爱我,所以我愿意承受这些。
可是,时日会改变一个人,渐渐的我觉得他待我不若从前,也不像以前一样天天会来陪我,直到一天,有一个比我还年轻的女人,来到我面前耀武扬威,年轻气盛的我心有不甘,略施法术召唤蛇儿,吓得她滑了一跤,谁知原来她已有身孕,这一跌让腹中的孩儿也没了。
他知道是我干的,只道我心如蛇蠍,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善良的女子,我当下心如刀割,他又何尝是我当初认识的他呢?
心灰意冷之下,我便离开了他,他一直派人来找我,我躲在森林避过他的追捕,躲了好一段时间,这时我却发现怀了你。
後来,我在森林中救了迷途受伤的薛年虎,他看到我粗身子的,又知我遇人不淑,便接我回府安胎,为避人耳目,我便在薛府以妾侍身份安顿下来。薛年虎是个好人,女儿,不要恨他,一切都与他无关。
至於,你的亲生父亲,我并不想你去找他,属於我们上一代的恩怨,就随我而去吧。我并不恨他,至少他确实有真心待过我,但是爱情这东西,在权利荣辱的面前,实在太过於脆弱,甚至是可以任意抛弃的。我只恨自己,太过於相信爱情,我愧疚於我家乡、我的族人、信任我的人民,我一直无法原谅的是我自己,我不应该抛弃一切跟他来到这里。
女儿,别重轁我的覆辙。
我只想你一生顺逐、快乐的做一个普通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