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不曾见过如此伤心的无名,它孤独的身影如遭到全世界给遗弃似的,白顿觉心疼又心酸,情不自禁向无名跑去,赶紧将那小身板给揽入怀里,并像往常那样轻抚它。
臂弯内是坚不可摧的避风港,温暖的怀抱是救赎的温度,可惜却不足以融化它表面的冰冷,反而这股来自於他人的温柔,却令它决定释放累积千万年的负能量。
白还来不及察觉无名的异样,顷刻间,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攥住白的意识,强行将他给拖拽入盈千累万的疑问深渊内。
伸手不见五指的意识深渊,无名的回声自四面八方传来。
「既然不肯使用我,那铸造我的意义是什麽?」
「我一丁点被你使用的价值也没有吗?」
「怎麽就这样死了呢?」
「对你而言,我是朋友或利刃?」
「一声不响就离开,我对你来说毫无用处了吗?」
无穷无尽的疑问,以及封尘许久的情愫终於等来能一同分担的容器,一下子全窜逃到白那里,迫使他与它一起承受长年累月的孤独与悲伤。
难以被填满的孤寂有如千斤重的石头重压在白身上,他承受不住也快窒息,但意识形式的共情已开始,白避免不了也无处可逃。
此时,与世隔绝的结界之外,像极了鬼魂的黑雾绕着结界转一圈,几番尝试突破屏障却屡屡失败的它果断放弃,这都撞得头昏脑涨了,结界却依然完好无损,气馁的黑雾一气之下就消失了。
黑雾回到湖边时,鸦恰好也将法阵修补完毕,黑雾匆忙地靠在鸦耳边报告它的所闻所见,鸦听完只是应了一声,身体幻化成一缕烟,与黑雾一同前往无名的所在位置。
抵达目的地时,鸦淡淡地瞄了一眼地上的屍体,他越过满地内脏,来到半球形结界前。
多亏黑雾一路尾随才观看了整件事情的经过,鸦也无须去猜测是什麽导致这局面,他将手掌搁置於结界表面,以最平淡的语气道出最具威胁性的话语。
「无名,我给你三秒时间,三秒内你若不放开白,我今日就将你给摧毁。」
话音落下,倒数开始,可结界内却丝毫没动静,不晓得无名是听不见或选择不听,不过无论如何鸦绝不会妥协。
无名在没获得鸦的准许下强制性与白进行灵魂与武器的融合,这远远超过鸦容忍限度的极限,他乾脆将无名的举动理解为要「谋杀」死神。
「……」
倒数结束,鸦举起提前成形并笼罩在黑雾之中的镰刀,须臾间,结界被划开成好几片,原先被隔离起来的,属於白的叫声随之袭来。
触目惊心的黑色血泊之中,白手按胸口,痛苦地在那里不断翻滚挣扎,就好像有许多肉眼看不见的人正鞭策他、虐打他,而四下却不见无名踪影。
走近一看,向来黑发的白竟换来一头银白发丝,鸦忍不住骂了几句脏话。
「去你的无名!」
望着与无名一模一样的发色,这促使鸦勃然大怒,内心的愤恨全挂在脸上,他气无名擅自行动,同时也恨自己晚了一步。
灵魂与武器的融合已在进行中,阻止与否,白的性命也同样会受到威胁,鸦当下几乎束手无策,焦急得往自己脸上挥了一拳,才勉强冷静下来。
既然融合已成定局,那再怎麽绞尽脑汁想法子也无济於事,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先解决白的伤口,以免他失血过多导致皮囊死去。
鸦扶起白让他躺在自己身上,仔细检查他的胸口才惊觉那里大部分肉早被挖空,露出胸骨以及陷在肉里的心匣……
不对,两颗心匣?
鸦调整好紊乱的气息,压抑所有不利於现况的情绪,为了确保自己没看错,他唯有把手指深入伤口内探索,皮肤沉浸在血液的黏稠与温热之中,接着再小心翼翼穿过胸骨,最後指腹触碰到两颗硬物的四方轮廓。
果真没错,有两颗心匣,而且不是普通心匣。
异物塞入体内的不适感与痛楚使白再次呻吟与挣扎,鸦立即抽手,在他准备替白止血时,眼角余光捕捉到地面上一块奇怪的东西。
鸦伸手捡起一看,赫然发现竟是一颗半裂开的心匣,而心匣上面还挂着长有爪子,酷似蜘蛛的铁制品,这使他不禁陷入沉思。
照这两只铁蜘蛛的架势来看,想必是死去的屠夫用於摧毁心匣的道具,而且一旦被铁蜘蛛缠上就没办法摆脱只能等死。
假设真如鸦所揣测的那样,就代表心匣必须在被铁蜘蛛摧毁前给摘掉,以免心匣的破碎波及灵魂,同时间还得及时植入全新的心匣来保命。
那问题就在於,白目前拥有的两颗心匣究竟从何而来?
难不成,是从无名哪里?连心匣的植入,也是无名一手完成的?
将心匣植入皮囊不像拼图那麽简单,偶尔也会发生灵魂与心匣相处排斥的状况,不过照白如今的灵魂情况来看,相信心匣的植入很完美,不然灵魂定会漂浮出皮囊。
虽然如此,鸦仍然担心灵魂与武器融合过程会否顺利,亦或是说他应该就这样带着白回到地狱寻求协助?
就在鸦踌躇不前,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耳边顿时传来白的抽泣声,他嘴边喊的皆是乱七八糟的话,马上将鸦给拉回现实。
「不被肯定,不被需要,那我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鸦马上意识到这并非白的心底话,而是无名藉由白的口来倾诉它一直以来被忽略的情绪。
「为什麽…为什麽呜呜呜……」
纵使鸦很清楚是无名在「在说话」,可他怀里躺着的是白、哭泣的是白、痛苦的也是白,凝视得越久,越是产生一个错觉——白才是那个长期以来不被需要,被忽视的对象。
瞧这怪丑的哭相,还有这难听的哭泣声,明明平日里滔滔不绝的模样多麽活泼,响亮清朗的嗓音总让人感到舒心,面对新奇事物时发亮的双眼像宝石似的,令人抑制不住要多看几眼。
鸦生平最烦听见哭泣声,但实际上他更是见不得也听不得白在哭,这会使他心烦意燥,久了还会反常的感到有些揪心,接着就无法心狠了。
是什麽时候开始意识到这点的?鸦也说不上来,他只清楚自从白待在他身边後,他是日渐变得异常,不像自己了。
「白,是我,我就在这里。」
同样曾经经历与武器融合的过程,鸦很理解白目前正面对的挑战,可毕竟三镰刀不如无名拥有丰富的情感与糟糕的过去,所以融合过程十分顺利。
至於白能不能承受无名的一切,鸦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心全意信任他的搭档。
「能不能别丢下我,至少也看看我一眼……」
「别怕,我不会丢下你。」
这句话究竟说给谁听,恐怕鸦也无从分辨,他只管抱紧怀里颤抖的身子,另一只手发动死神之力替白止血。
「白,撑过去。」
鸦难得温和的声音,宛如从深渊之上掉落下来的救命绳,原本与无名一起痛哭的白浑身一怔,接着缓缓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是前辈的声音。
白想开口回应,奈何嗓子发不出声,甚至连双手也像涂了层胶水,紧贴在无名身上分不开,况且眼下无名依旧在哭,他想除非是无名冷静下来,不然也别妄想能离开。
「无名,我是白,我就在这里。」
白通过意识传话,安抚无名的手没有停过。
「乖啊,别哭了,我们一块回去好吗?」
又一次,白再度陷入无名零碎的记忆片段当中,这次他从无名的记忆里看见自己的脸孔。
「原来如此……」
白理解了,他此刻正以无名的视角来看自己,不得不说这角度令他感到十分微妙,多少还掺杂点难为情,有一种「这稚气未脱的少年竟然就是自己」的奇特新鲜感。
记忆中有正享受食物的他,泡澡泡得满脸通红的他、工作得废寝忘食的他、睡姿有些不安分的他、像个小孩般跟在鸦身边的他、以及对无名露出笑容的他等等……
「这就是我在你眼中的样子啊。」
透过无名的记忆,白留意到它的视线无时无刻都落在自己身上,不管发生任何事,无名首先关注的一定是白。
「对不起,我都没注意到。」
听见白的话,无名的哭声缓和不少。
「无名,听好了,」白将无名抱得更紧一些,「从今开始,我将是你永远与唯一的搭档,不是主人与武器的关系,而是相互信任与需要的,重要的搭档。」
一字一句,白在意识中传达得一清二楚,深怕无名会少听一个字似的,而这句诚恳的话也打动了无名。
「当真?」
终於盼到无名开口说话,白忽然就安心了。
「当真。」
「嘻嘻!」无名伸手反过来抱住白,这一抱就不会再放手,「从今日起,你将是我的,永远只能是我的。」
无名的情绪说变就变,先前哭泣的那个它就如海市蜃楼,一场幻觉。白还想说点什麽,无名倒像是害怕白会跑掉,赶紧在他耳边默念一长串令人头昏目眩的古老魔界语。
白听不清内容,他只感源源不绝的,强而有力的热流不断涌入他体内直至灵魂最深处,若将灵魂比喻成空空如也的瓶子,那这股力量便是把瓶子给灌满的泉水。
奇妙的是白一点也不难受,反而有种脱胎换骨,焕然一新的舒畅感,但灵魂反而多了一份说不上来的沉重感。
古老的咒语戛然而止,昏暗的小房间里,白与无名的存在同时消失。
现实世界中,打从鸦找到白之後都过去一小时,这期间鸦不曾有一刻松开手,他在一旁生起篝火,外加自身的体温,拚命地给白取暖。
怀里的白不再哭泣与发抖,他平静下来了,而他身旁更凭空出现那把熟悉的纯白匕首。
鸦看了一眼匕首,明白融合已有了非常好的结果,便轻声唤着他的名字:
「白,醒醒。」
良久,白有了一丝动静,他下意识想挪动身体,岂料到胸口剧烈的疼痛反倒彻底把他给惊醒过来。
「先冷静。」鸦说道,深怕白乱动导致伤口扩大。
「前辈,我……」白一出声,惊觉自己的嗓音沙哑且虚弱,浑身无力得连最基本的移动手指也办不到。
「先回去再说。」鸦边说边捡起匕首,接着抱起白准备开启传送门。
白轻声应道,他感觉一夜之间所经历的事情过多了,此刻他累得连呼吸都痛。
此外,白还是头一次真正体会到,原来躺在鸦怀里竟是一件多麽具有安全感的事,就算天马上就要塌下来也罢,只要能在鸦怀里由他护着,就无须惧怕任何事。
「前辈,对不起,我又搞砸了。」
「你做得很好,不用道歉。」
传送门开启一阵子後又消失,伪神之岛的任务暂时告一段落。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