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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某日午後,於午茶时间前,奥黛莉亚独自一人於宅邸後院花园闲逛时所听见的声响。
也是恰巧那日她并不想选择离宅邸太远的散步路线,打算就在花园里走走就好。撑着阳伞走经一处花丛,奥黛莉亚略微俯下身打量着眼前的花朵——说起来她本人还真是对园艺一窍不通,即便也曾经请教过庄园里的园丁,但仍有好些植物的品种她依旧记不得。
看样子打理花园也无法成为她的新嗜好了。
不过眼前娇艳鲜红的花朵她还是认得的——是玫瑰,靠近点时还能嗅闻到淡淡的花香。
眼看着夏日也即将到来。
刚在心中这麽想到,便听见了从宅邸後门处传来的人声,似乎是谁在和谁道谢的样子。
因被阳伞的边缘遮挡住视线的缘故,奥黛莉亚当下没法看清那边究竟发生了些什麽,直到她直起身又回过头,这才恰巧对上了小径另一头、那正朝着此处走来的身影。
「陆希恩!」一看到对方的瞬间,她便情不自禁地叫喊出声,又眨了眨眼确认了好几次,这才确定她果然没认错人,「你怎麽会出现在这里?」
从见到她的瞬间些微睁大的眼眸看来,陆希恩似乎也很讶异会遇着她,於怔愣片刻後,这才低下了头,回应了她的招呼,「……夫人。」
「你是因为有什麽公务,才会造访宅邸的吗?」见他似是要往出庄园的下坡道走去,奥黛莉亚便也相当自然地打着阳伞走在了他的身侧,和他一道往庭院外围的方向散起步来。
「并不能算作公务。」此时,陆希恩也总算恢复成如常的神色,他温煦地弯起了眉眼,笑着摇了摇头,「丽莎的女儿身体有些不舒服,所以便请我来帮忙祝祷。」
丽莎……奥黛莉亚想了下,印象中,那是名洒扫女佣的名字,而从刚才陆希恩出宅邸的方向判断,那边也确实是佣仆们房间的所在之处没错。
「所以陆希恩你平时也就常会如此,当村里的人们若有需要时,都可以请求你来为他们诵念祝祷词,是这样子的?」偏了偏头,看向了身侧的陆希恩,她有些好奇地问道。
「嗯……也不能这麽说。」於思考片刻後,他却只是继续笑笑着如此应声,然而言尽於此,总感觉有些神秘的模样。
是不好回答的事吗?望着陆希恩的笑脸,奥黛莉亚忽然不知道究竟该不该继续追问下去。
两人间就这麽安静了下来。午後温暖和煦的浅金色阳光铺在花园小径浅棕色的泥土上,一只小斑蝶就这麽静静地、忽上忽下从眼前飘忽而过,看着这幕场景,奥黛莉亚突然间就这麽蓦地笑了下。
「话说回来,也有这麽一段时间了,看来你还是没习惯我对你的称呼?」
她这说的是方才和他打招呼时的事,也正是因为想起了这一幕,她便乾脆顺势转了个话题。
自从那日於农舍後方遇见艾伦和陆希恩以来,奥黛莉亚便几乎每次礼拜开始前,都会和他们在那儿小聊个一会儿。除了这是自来到萨班後、总算难得能拥有的、几乎像是和朋友间轻松聚会的愉快时光外,更重要的,她也是想藉此行动让那位神父能多少警惕点,要他往後不敢再如此恣意妄为地欺侮底下仆从。
而也正是因为把两人都当朋友看待,所以没多久奥黛莉亚便对他们都改了称呼,直呼其名,想想彼此间也都算熟悉了,没想这一段日子下来,陆希恩似乎仍未完全习惯。
「这麽说来,夫人不也是吗?」听见她这麽说的瞬间,陆希恩虽曾露出微讶的表情,但下一秒竟又弯起眼,眼底有着难掩的狡黠,「您也还没习惯『夫人』这个称呼,是不是?」
「我那是……」奥黛莉亚张口就想辩解,转了下眼珠,然而也不知道为什麽,原本几欲出口的说辞突然间便换了个,「明明我年纪也还不大,甚至还比你要年轻一点,但这样一直被人『夫人』、『夫人』的喊着,我感觉自己都要被喊老了。」
——其实,奥黛莉亚本想说的是,她下意识里认为,「夫人」简直就像是对自己的某个职称一样。
……让人感到如此的不快。
而看见身旁的夫人在说出这些话时,那副嘟嘟囔囔的样子,陆希恩也没能忍住,以手抵着唇轻笑了出来。
「啊!要不然……」似是又想到了什麽,奥黛莉亚突然间便这麽喊出声,边竖起一根纤细洁白的手指,抵在了脸颊旁,「如果你能称呼我为『奥黛莉亚』的话,要我继续称呼你为『陆希恩先生』,倒也没什麽不可以。」
边说,她眼底还带上了抹慧黠的光亮,看着便十分机灵的模样。
说起来,她依旧认为,还是这个名字,最能代表她自己了——只是基於一个独立的自我,而不是为其余任何纷杂的人事物所存在的。
只是,自从来到了萨班後,也已经没有任何人会这麽称呼她了。
「这样的请求,我恐怕……」
然而,当她再度抬起眼时,也不算意外地从陆希恩脸上,看见了那为难的神色。
「哎,我开玩笑的,本来也就只是说说而已。」於是,抢在他将拒绝的话语说出口之前,奥黛莉亚便已先一步说道,耸了耸肩膀,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就各自选择自己叫得顺口的称呼就好了吧?反正听久总会习惯的。」
而当她这道话声落下之後,沉默又再度翩然降临,稍一陷入沉思的情绪中,奥黛莉亚又实在没能忍住,想起了方才她转开话题前,陆希恩那有些模棱两可的回答。
「夫人还是很想知道吗?」没想,这一次,居然在她能想出个新话题前,便听见身旁的人开口了。奥黛莉亚十分惊奇地抬起眼,只见他微微歛下眼来,似是笑叹了一声,然而眉目间依旧是那副温煦的样子。
望着她那写满「你是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的易懂表情,陆希恩又笑了下,方才说道:「您将好奇都写在脸上了。」
虽然话中仍难免带有些打趣的意味在,然而当配上他说这话时的温淡神色,却也丝毫不会使人感到任何不快,或觉得被冒犯。
「所以……我可以问吗?」她以一只手背在了身後,些微弯下身来,探看着身旁的陆希恩。
「其实,也不是什麽不能说的事情。」只见他又再度歛下眼来,轻轻笑了下,「我之所以会比较常来为庄园里的人们服务,是因为我也曾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所以和这里的人比较熟悉。」
他勾起了嘴角,目光掠过了身旁的人脸上那讶然的神色,「我的父亲,从前曾是奥里恩家的仆从。」
——而仆从的小孩,则通常是无法和神侍这样高尚的职位,扯上任何一点关系的。
奥黛莉亚没有想过会得到如此的答覆,怔愣了好半晌。
「啊、我不……」片刻後,她才有些无所适从地撇开了脸,不知此时究竟该作何反应才好,嘴边只能呐呐地如此呢喃。
「这真的不是什麽值得您为此感到如此愧疚的事,何况也不能算作什麽秘密,这里的多数人也都知道的。」而此刻陆希恩因笑而眯起的双眼,看起来则似乎更加柔和了。
「那麽,你究竟是怎麽……」听见他这麽说,奥黛莉亚又实在难掩自己的好奇心,继续问道。
「在我还是幼童的时候,他们便发现我在语言学上似乎还有点天赋,於是上一代的奥里恩公爵便特别准许我能继续学习,而最後也乾脆地解除了我身为家仆的身份,让我得以进到修道院去。」只见陆希恩在说这话时,始终是下垂着眼睑,凝视着脚步前方一路向下延伸的泥土小径,「这是恩赐。」
最後一句话,他说得很轻,然而神情却显得比方才任何时候都还要认真,彷佛是慎而重之才将这句话说出来的。
奥黛莉亚只能始终静静地看向他的灰色眼眸。
被如此凝重的氛围笼罩,她一时半会竟也说不出什麽来。
直到,某个念头就这麽倏忽闪过了脑海。
「这麽说来,你还算常来造访宅邸的罗?」
面对这出乎意料的提问,陆希恩起先虽是因摸不着头绪而困惑地眨了眨眼,显得有些茫然而又微愕的模样,然而在他转过头面对上奥黛莉亚那因欣喜和期待而亮起的脸蛋时,还是点了点头,开口应声道:「是……的?如果有谁需要我帮忙的话……?」
「那麽,既然你也不时会造访宅邸……」奥黛莉亚边说,边踢了踢路旁的小石子,「如果不会太过麻烦的话,不知道你是否也能借书给我呢?」
「书籍……?」只见陆希恩又用着有些愣然的神情眨了眨眼,显然还没完全跟上身旁那人跳跃的思维模式。
「嗯。」奥黛莉亚点了点头,「其实之前也就有在犹豫要不要和你提起这件事了,但每次也就只有在礼拜开始前能有机会你碰头,也不知道你究竟方不方便……」还有就是,若是在艾伦面前提起借书一事,不知怎地,她感觉自己也会有点别扭,不过这个她就没提起了。
「我也有点想读些和宗教经典有关的书籍,便想到这些对你而言应该也不是那麽难以取得的吧?」她抬起了眼,像是在徵询似的看向了陆希恩。
「是没错……」而於明显迟疑了片刻後,他还是决定将疑惑问出口了:「只是,依夫人您的身份……为什麽还会需要向我……?」
倒没有想过他会问得这麽直接,奥黛莉亚脸上立刻显现出些许尴尬的神色,「哈哈,是……啊,为什麽呢……?」她不自觉地发出了几声傻笑,听上去却怎麽都像是苦笑了。
她也很想问,自己堂堂一名公爵夫人,究竟为什麽会得落得如此窘迫的田地呢?
……总不能直白地说,那位听说是自己丈夫的公爵大人,似乎原本就不是看她多顺眼,所以她也只能尽量避免任何会让这种事情更加恶化的情况吧?
「我明白了。」结果当奥黛莉亚都还在皱着眉纠结究竟该怎麽解释的时候,便听见身旁的人如此说道,嗓音沉稳而温和,「只是这点事的话,那当然没问题了,一点也不会不方便。」
「真的吗!」听见了如此答覆,奥黛莉亚立刻抬起眼来看向他,惊喜地叫喊出声。
「嗯。」彷佛受到感染似的,陆希恩同样勾起了嘴角,只见那双美丽的灰色眼眸所映出的神情,是如此沉静而又温暖。
获得了应允,奥黛莉亚眉眼间的神情瞬间轻松了不少,连脚下的步伐也都跟着轻快了起来。
而剩下的路途,她也都得以保持着如此雀跃的好心情,并且能在最後笑眯起一双眼、小幅度地挥手送陆希恩离开,直至他出庄园庭院的围栏之外。
站在草坡上,奥黛莉亚仍停留在原地一小会儿,目送着那道身穿白色衣袍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道路的另一头。她一手继续撑着阳伞,另一手则压下被风吹拂而扬起的金色发丝。
起风了。她一边想着,而心里仍止不住高兴的情绪。
至少从今以後,她又能找回自己原先所熟悉的休闲嗜好了,而总算能有点事情做并得以消磨时光的生活,原来是如此让人欣喜的一件事。
想到此,她又不禁再度勾起了嘴角,接着方才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