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过後,入了初夏,暑气逐渐升腾,伴随着京中高昂的唢呐铜锣声直上天际,通抵云霄,众多官吏簇拥着,宽大的马蹄踏起尘土,骏马扬声嘶鸣,身边握着缰绳的少年一身喜气大红,头戴官帽,脸上带着沈稳的不符合年纪的笑,拉着马匹,和身边主导仪式的礼官交换视线,见对方点头後有礼的一笑,翻身跃上马背,低喝了声「走」,白马向前踏步,最前方的报喜官吏扯开嗓门大呼「状元到——」
「新科状元呦——」
「皇上钦点,诗词上上等——」
「典籍上上等——」
「论辩上上等——」
「策论上上等——」
「新科状元郎到——」
白马奔驰起来,与礼部官员一同在京中四处走动,看尽京城繁华之色,小吏沿途撒下金叶子一类的小物,到处高呼状元和喜讯,很快,新科状元的名号传遍了京城。
「奉清风,得皇上钦点为状元,赐府邸一座,奴仆百人——」
官吏高亢的声音反覆喊着,众人一听,都知道皇帝这是要把状元留在京中了,在京中有御赐的府邸,足见皇帝对这位状元的喜爱,一时间消息传遍了京城,谁不知道新科状元郎身披皇宠,未来不可限量。
他们那位皇帝从年轻以来就是皇甫王朝出了名的战神,也是出色的文臣辩士,得到他的赏识何其困难,当事人却不如百姓那般在意那位深不见底的皇上怎麽看待自己,马背上看遍京中繁景,听着身边不断的祝贺声和乐声,驾着马匹向前走着既定的路程,状元浑身的气息依旧的平淡如水,眼底深处的急切只有自己才懂,一路上从没停过,试图在人群中找到那双焰色的眼。
乐声渐歇,夜幕降临,京城回归宁静。
状元郎疲惫的回到客栈,进了自己的房中,褪下一身红衣,脸上写满了落寞和疲惫。
「清风,什麽事那麽郁闷?」透着好笑的声音从屏风後传来,奉清风才理平衣袖,一回头只见另一名少年满脸的意味深长,「走马看花觉得不过瘾?」
今日状元游街,谁不知道状元奉清风,真不懂这家伙在难受些什麽。
「怀瑾不懂。」
淡淡的说了四个字,奉清风只是浅浅一笑,便不再多说。
状元郎多麽风光,那又如何,她不在,没看到她的人,他心里总是觉得缺了一块。
比起天下人的祝福,他更渴望伊人那一抹笑。
不懂对方心思,李怀瑾爽朗大笑了声,眼底写满了愉快,上前捶了下他的肩,打趣地开口,「好好,我不懂,奉兄老这样喜怒不形於色,能懂你的人可是不多了,看你兴致不高,不如咱俩哪里快活去?」说着,李怀瑾脸上透出一抹意味深长,「清风,不是我要说,你一个文状元,我一个武状元,现在全京城的女子任咱俩挑!你看⋯⋯」
「⋯⋯再说一句,我没你这朋友。」
微笑着说出满是怒气的话,奉清风轻轻拨开李怀瑾的手在桌前坐下,随手冲起一壶茶,双眼微垂,透着几分思量。
这个李怀瑾是他意外认识的,为人爽快,没什麽心机,正好两人手头都有些紧,便一同租了旅社的房间,这几天住在一块,他相处起来也是挺愉快的,只是这家伙神经粗的有些麻烦,不像洛思危那样粗旷中透着细腻,对人的情绪无比敏感,李怀瑾不擅长观察人的心思,他这几天没少替他处理口角。
刚刚他十有八九是想逗他开心,并无恶意,奉清风也知道以李怀瑾的性子绝不会往花柳巷去,也只是说说罢了,但⋯⋯「怀瑾,这笑话可不好笑。」
喊了对方的名字,奉清风深深叹了口气,李怀瑾乾笑了声,在他对面坐下,随手倒了杯茶,奉清风扫了他一眼,倒也没阻止,只是啜了口茶。
「清风啊,我认错了还不成?这麽大火气,不说还以为你落榜了。」
感觉好友还带着几分怒气,李怀瑾迟疑了一阵,最後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清风,虽然不知道怎麽回事,但你也别消沈,想想皇上多赞赏你的策论,明晚的鹿鸣宴说不定就把公主许给你了,想想多——」
「李怀瑾。」
茶杯狠狠地砸在桌上,奉清风笑得一脸和善,全身却散发着想杀人的气息,李怀瑾打了个寒颤,在心里哀号了声,他这朋友明明平常好相处的很,怎麽今天跟来了月事的女人似的阴晴不定,他这不是安慰他吗,怎麽他还冲着自己发火?没道理啊!
看李怀瑾那一脸无辜,奉清风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怀瑾,就是皇上将公主许给我,我也不会应下。」
「⋯⋯哈?」
李怀瑾愣了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的看着奉清风,後者悠悠地重复了一次,李怀瑾脸上一片错愕,「清风,你这是要抗旨啊?」
「先不说皇上会不会为我指婚,」头疼的揉了揉眉心,奉清风有些疲惫,他现在只想好好躺到床上去,想想看他的焰儿到了哪里去,怎麽今天一整天都没看到她,他以为焰儿一定会在哪里看着他,明明已经约好了,等高中之後,她一定会来找他,可怎麽不见人影?「清风心有所属,皇上还会刁难不成?」
说着,奉清风有些心力交瘁的起身准备回自己床上休息,却不想李怀瑾来了兴致,一把把他拉回桌边,满眼八卦,「哎,你可没跟我说过,没义气。」
「你没问,我又怎麽会说。」看着李怀瑾,奉清风真心不想跟他多说。
但他不想说,有人就是怎麽也想撬开他的嘴,李怀瑾满脸不怀好意,活脱了就是见了肉骨头的狗,奉清风一时满满误交损友的无奈,「怀瑾,我⋯⋯」
「是什麽样的女孩啊?什麽出身?叫什麽名字?是京里人?还是你的小青梅?」
一连串问题抛了过来,奉清风却不想答,只是脑海里自然的浮现了洛如焰的身影,她是什麽样的女孩?有些调皮,有些任性,就如她的名字,像是欢快摇曳舞姿的火焰,总是那样温暖,像是端庄的火凤,高贵不容轻犯,琴音像是凤凰的清啼,清澈、动人。
奉清风一时的出神,看得一旁的李怀瑾满脸贼笑,撑着头哼哼两声,「呦,能让咱们家清风这样出神,是天上仙女不成?」
⋯⋯对於他贫乏的词汇,奉清风不想计较了。
在他眼里,洛如焰就是天上仙女也不能相比。
感觉到朋友那满眼的鄙视,李怀瑾茫然地眨了眨眼,「怎麽?你那女孩还比仙女好不成?」
「焰儿在我心里,自是极好。」你蠢你不懂。
奉清风就差没直接甩下这五个字给他,起身绕过屏风,在自己床上躺下,留李怀瑾一个人思索「焰儿」到底是哪位姑娘。
「也不知道是哪个『焰』字,若是火焰的焰,那⋯⋯」想起前阵子在街上听说的闲话,李怀瑾忍不住多看了奉清风那头的屏风几眼,煞有介事地摇着头,「改日得同清风说说,这声『焰儿』可别乱叫才是,哎,让人操心。」
若是奉清风知道自家好友在想些什麽,怕是会吐出一口血来,到底是谁比较让谁操心?
这一夜,窗外挂着残缺的月,奉清风侧身躺着,透过窗棂雪白的月光洒在身上,透着几分凉,一旁的烛台静静摇曳着小小的火焰,些许的温度和初夏的些许热气却热不了他心里那处寂寞。
明日⋯⋯四处打听看看好了。
奉清风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却随即被否决。
「阿风,等你考完殿试,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找到你。但在那之前,你不可以主动找我,好吗?」
本以为,她很快就会找来,但都过了两天了,游街也结束了,却还是不见她的身影。
缓缓从床上坐起,奉清风看着烛尖摇曳的烛火,竟觉得有些飘渺,难以捉摸,小小的火焰下一秒就会熄灭似的,在烛尖摇晃。
那个女孩,会不会只是他的一场梦?
有些不安的想着,向着烛火伸出手,微热的温度稍微温暖了透着凉意的掌心,奉清风的眼底才回复了几分安宁。
他答应了,要等她。
而他相信焰儿一定会找来,虽不知她到底在计画些什麽,或是隐瞒些什麽,但他相信她会找来,就是被骗,他也心甘情愿。
早决定了,只有她,只能是她。
心定了下来,一股倦意涌上,奉清风看了眼烛火,却是舍不得吹熄,翻了身便在床上睡下。
梦里,有她。
深夜,京城外约莫半月路程的山中,壮阔的琴声扬起,一曲十面埋伏伴随着将士的呼喊声,响彻了寂静的夜晚,焰色的眼注视着眼前的战场,高高束起的马尾被山风扬起,伴随着血的腥味,纤细的指尖在踏焰麒麟弦上轮动,一阵又一阵的音杀藏在将士的吆喝声中,收割山贼性命。
破晓时分,山寨大开,众将士的欢呼声中,一身轻甲的少女踏入寨中,腰际挂着那日的橙伞,居高临下,嘴角带着笑,「降?」
「降⋯⋯」
匍匐在她脚下,山贼首领没了平日的跋扈,只剩下对眼前少女满满的恐惧,他怎麽就惹来了这个女魔头,不说她是怎麽发现这处寨子,就说她的部队,是怎麽出现在山寨边,他怎麽也不懂,还有,为什麽自己的部下有些分明还未被朝廷将士砍伤,就那样直挺挺的倒下了?
「洛将军饶命,洛将军饶命!」
惊恐的求饶,在洛如焰耳中却是没什麽作用,她本就不打算杀了他,这处山贼在此作乱多年,朝廷其余将领多次被外头的迷阵阻挠,始终不能将其根除,皇上不得已下才把她派来,以音破阵不在话下,擅长的游击又适合山中作战,久久待在京城,没活动筋骨,想着也没什麽不好,不多想也就应下了,此时却是有些後悔。
让人把山贼带下去绑了送给当地官府,洛如焰抬头望着天空逐渐升起的朝阳,眯起了眼。
却不知道阿风考得如何⋯⋯
殿试过了三天了,自己没出现,他会不会慌了?会不会怀疑自己骗了他?
洛如焰眼底闪过了焦虑,却随即平息。
阿风说会等她,她只要早些赶回去就好,不需要多想。
想着,归心似箭。
早晨时分,房中的火焰欢快跳跃,一夜未熄,只是蜡泪沾满了鎏金烛台,少年整顿衣冠,在烛台边弯下腰,看着烛火,眼底透出一抹笑,垂下双眼,「你会来的,我知道。」
吹熄了烛火,奉清风转身离开,烛台上的蜡泪,渐渐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