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洗之後,他们在餐桌上吃早餐。
虽然顾怀之说了不用特地出门买,周奂还是趁着她在盥洗时去了一趟附近的早餐店,替她买了蒸热的白馒头夹蛋和一杯热豆浆。至於他自己,吃的依旧是冰箱里那从便利商店买来的三明治。
她想分一半馒头蛋给他吃,他不要,说自己对蛋过敏,结果手里吃的三明治口味是溏心蛋沙拉。
这男人总是这样,说谎不打草稿,也不怕被拆穿,即使天塌下来,他还是面无表情。
顾怀之整夜没睡好,所以吃完早餐後周奂又让她回房里睡了两个小时。
九点半的时候,她被他更衣时开衣柜的声响吵醒,见他已经换上深蓝色的西裤,正将烫好的白衬衫往身上套,她才想起这男人星期五早上十点都会去理学院大楼旁听资科系开的那堂和区块链应用有关的课。
顾怀之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角,「周奂,你要去上课了?」
「嗯。」周奂应声,将袖扣扣上,而後将下摆扎进裤子里,把衬衫拉整好之後才转过身,大掌抚了抚她的发。「下课之後买午餐回来,你再睡一下。」
他知道她昨晚没睡好。
顾怀之摇摇头,「我跟你去学校。」掀开棉被就要下床。
但棉被只掀了一角,就被他压了回去。
「穿这样去?」
他看着她,脸色平淡,口吻平淡,却问了一句让人心情平淡不了的话。
听见这句话,顾怀之本能地往下一瞟,才想起自已身上只穿了一件他的白色帽T,衣服下甚至连内衣都没穿,下身则暂且穿着他新拆封的四角裤,至於她昨天的衣物因为沾染上了酒气,还放在洗衣机里没洗。
「……」
差点忘了这事。
即使解除了婚约,顾教授的人设还在,为人师表的专业形象可不能崩坏。
「睡吧。」周奂低道,又抚了抚她的发,而後起身走至书桌前,将夹着铅笔的笔记本和钱包收入後背包。男人单肩背着包,回头朝她轻说了句:「先走了。想吃什麽,传讯息给我。」
语落,周奂走出房间,穿过客厅,在玄关穿鞋,然後离开了屋子。
没有再见。
周奂从不说再见的。
每次道别,他最常说的话是「先走了」,後来她要他有空传讯息给她之後,他偶尔会加上一句「传讯息给我」,比如「有事传讯息给我」,或是像今天的「想吃什麽,传讯息给我」。
周奂似乎不喜欢道别,但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都不喜欢道别。
顾怀之并没有继续睡下,因为来了通电话。
她母亲打来的。
「怀之,你是怎麽回事?仕强为什麽一大早突然打电话来家里,说你们两人已经分手了?好端端的,你们为什麽分手?是不是你做错了什麽?」
又来了,每一次出了什麽事,母亲总是会先入为主地认定错的是她。
每一次都是这样,没有例外。
「妈,你自己去问他吧,我不想谈这件事。」她淡漠回应,声调清冷,带着浓浓的疲倦。
那疲倦,来自於长年反覆不断地被迫要去解释、解释、再解释,每一回解释都让她心力交瘁,可每一回,不论她怎麽说、怎麽证明,母亲永远责怪她。
这回,她不想解释了。
昨晚她和邵仕强达成了共识,她会配合他,所以她也不需要解释。
「你这话什麽意思?後天就是仕强的生日宴,你非得在这种时候和他闹别扭吗?顾怀之,作为仕强的未婚妻,作为一个将要步入婚姻的女人,你怎麽那麽不识大体?仕强平时工作这麽忙碌,没能顾及你也是不得已,你怎麽就这麽不体谅他呢?」
尖锐的嗓音如浪潮般不断推送而来,没有一句心疼,说的全是她的不是。
她什麽都没做,可错的全是她。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你现在立刻回家,跟我还有你爸解释清楚这到底怎麽一回事!」歇斯底里的命令自话筒里砸了出来,震耳欲聋地刺入耳膜,连同把心也扎了。
「妈,分手是他提的,你自己去问他原因吧。我累了,不说了。」
她切断通话,拒绝再听到任何一句来自母亲的指控和挞伐。
这结果其实她也料想得到的,她原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了这样不问是非对错的责备,以为已经对於母亲的不信任习以为常,以为已经对她的不分青红皂白的苛责麻木不仁,可惜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说来是如此的讽刺。
她的母亲和她一样受过高等的知识教育,求学生涯一路走来都是出类拔萃,学历摊开来,从国小到大学再到硕士学位,每个阶段都是喊出来人皆通晓的校名,平生在庄严的法庭上披了三十余年的法官袍,对於婚姻的思想却是如此传统保守到近乎乖张的地步。
从小母亲就教育她,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女人一生就该专情於一个男人,就该对丈夫的决定唯命是从,在外要给丈夫做足面子,在内要为丈夫撑起家庭,夫妻之间无论什麽事情都该以夫为尊。
她的母亲就是这样与她的父亲相处的,即使在外是人人尊敬的法官,更是推动家庭暴力防制法改革修正的实务界代表,可一回到家里,她便失去了自我,凡事依循父亲,从无二话。
要不是遇见周奂,她也许某天也会变成和她母亲一样的人。
她会失去自我,失去一个女人的自我价值,最终成为某个男人的附属品,从此以某人之妻为名,连自己的名字也失去。
还好她遇见周奂了。
打开通讯软体找到与周奂的对话框,她传了封讯息告诉他中午想吃学生餐厅里的馄饨面,又和他说了想避免她母亲不断来电所以要暂时把手机关机,语末留了一句「我在家等你」,等到他读了讯息回覆了一个好字之後,才把手机关上。
她知道周奂害怕她不见,所以主动说了会在家等他。
昨晚他一刻都没有阖眼,抱着她的双臂总在她痛得醒来时松开,又在她渐渐睡去後收紧,像是透过她的声音反覆在确认她一直存在那般。
她不知道周奂曾经历过什麽,以至於他在看见她哭了之後变得如此害怕她的离开,但她知道,如果她离开了,周奂的世界也许又会再次下起另一场没有终期的大雪。
她有种预感,周奂眼里那片苍茫,那场至今未停的雪,是从他十七岁那年开始下的。
也许在周奂十七岁的那一年,那个他销声匿迹的暑假,有某个在他生命里占据了重要地位的人离开了他,而那个人的离开,就是这场大雪的开端。
即使目前她还无法探知雪开始下的原因,但至少她可以努力让这场雪不再下下去。
周奂是她的光,是将深陷於以道德为经、礼教为纬所建构出的世俗囹圄中的她救赎而出的那双手,是引领在迷航於渺茫汪洋上无所归依的她寻回自我的那颗星。
是他救她於幽晦之中,是他救她於淹溺之中,也是他爱她於黑暗之中,甘心爱她於黑暗之中。
现在,换她成为他的光,成为他世界里的暖,成为救赎他的那双手,成为引领他的那颗星,换她成为爱他於光亮之中的那个人。
她不要他继续待在黑暗里,不要他再继续下着雪,不要他再对世界毫无眷恋。
她要他笑,要他哭,要他有喜怒哀乐,要他有心跳有温度,要他有属於他的灵魂。
她要她的男人,因为她的存在而幸福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