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来顾怀之规划了三天两夜的行程。
星期日上午，他们驱车出发。
周奂这些年都不曾开过长途车程，也没有离开过C大附近的圈子，她便和他说好，往返台北台中两地的路程由她负责，至於在台中的三天交通则交给他。
时间正值暑假旅游旺季，国道涌入了不少车流，原先预估两个小时多一些的车程最後因为碰上塞车而拖迟，当他们抵达饭店办理完入住手续已经是正午时刻。
乘着电梯来到景观视野较好的高楼层，顾怀之走在前头，依照标示寻找房号，肩上只背了一个小背包，至於两人的行李自然是被後头的男人一手包办。
找到房间之後，她刷开门禁，入房後先将其中一张房卡插入总电源的卡槽，然後回过身接手自己的行李箱，摆在玄关墙边。
周奂随後进房，才刚反手将门带上，顾怀之已经等不及他把提在手里的行囊放下，不由分说地抱了上来。
「周奂！周奂周奂周奂！」
小姑娘笑靥倩兮地喊着，眸中光芒闪烁，眉梢飞扬，兴奋的像是第一次出游的孩子。
但明明第一次出游的人是他。
周奂凝着她的笑眼，也稍稍勾起唇角，任由她抱了好一会。
等到小姑娘抱够了松手後，他才将自个儿的行李袋摆上玄关处的架上，缓步走至站在一大面落地窗前开始欣赏风景的女人身後，伸手轻抚了抚她的发。
「顾怀之。」
「嗯？」顾怀之转过身，眸里亮着明媚春光。
「肚子饿吗？」
「不饿。」她摇摇头。
早上出门时，他们先是去了咖啡馆吃早餐，离开时又买了个三明治以防途中嘴馋，当车子塞在高速公路上缓慢前进时，她就和他分着把东西吃了。
「你饿了吗？」
「不饿。」男人淡答，反手牵起她往床边走去。「你先睡一下，晚点饿了就出门。」
听见这句话，顾怀之才反应过来，这男人是心疼她开了三个多小时的车，怕她累呢。
「好。」她甜甜一笑，听话地躺上床，然後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要他过来陪她。
对此，周奂没有任何言语或是表情，只是默默地绕过床尾，从另一端上床，才刚靠上床头的软垫，那总爱黏着他的女人又窝进了他怀里，小小的头颅枕在他腿上，如猫似地在他腹前轻蹭了下。
他垂眸凝视噙在她唇边的笑容，眸光褪去半瓢寒凉，添上了几分柔软。
修长的指轻拂过她脸颊，将落在上头的一缕发丝勾到她耳後，尔後大掌停留在她娇小的肩头上，轻缓地反覆娑抚，似在安哄她入睡。
要是每次出游都能看见她这般的笑容，他愿意和她到处去旅行。
他真心希望，他的光永远闪耀。
……
顾怀之睡了两个多小时，醒来时从电视萤幕上的倒影看见了身旁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本书正在阅读，柳眉蹙起了几丝困惑。
昨晚整理行李的时候，周奂原是坚持要带几本书在身上，说是有空闲的时候能看，她听了是一阵皱眉，叨念了句没有人出门玩了还在看书，要他若是真觉得无聊，房间里有电视能看，好说歹劝了十分钟才让他放弃把书收进行囊。
所以这回，他又是从哪弄来了书看了？
她才想得纳闷，稍微侧过头，就看见了仿旧的墨蓝色书皮以及上头烫金却染上了时光斑驳的「HolyBible」二字。
顾怀之：「……」
行啊这男人。
博览群书成这副德行，连饭店备着的圣经都看。
感觉到腿上的女人有动静，周奂将圣经阖上，沿着柜缘整齐摆好，原先拿着书的右手轻轻抚了下那头柔顺的黑发，低问了声：「醒了？」
「嗯。」顾怀之坐起身，像个没骨头的无脊椎动物将头轻靠在他肩上。
「饿了吗？」他握了握她裹在被子里而显得格外暖和的小手，「现在两点四十六分，要吃点东西吗？」
「好。」她点点头，将身子坐正，把摆在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拿了过来，点开早已存取好的网页，稍微看了几个店铺，然後转头和身旁的男人提议：「我们先去商圈附近的文创村，在那里简单地吃一些东西，逛一逛、拍拍照，晚上再去夜市，好吗？」
「嗯。」周奂应声，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发，没一会就替她把睡得有些乱的长发梳里好，而後，视线稍稍往窗外一瞟，发现底下的行道树枝叶摇曳的幅度有些大，薄唇再启：「我替你绑头发。」
「好呀。」
顾怀之轻应了声，正想起身去行李厢里拿发圈，却从电视萤幕的倒影上看见了他从西裤口袋里摸出了一条素色的发圈，她才想起今天早上出门时自己原先是绑着头发的，只是後来开车时嫌绑着马尾不好倚靠座椅的头枕，就让周奂替她头发放了下来，发圈应该就是那时候被他收起来的。
男人动作温柔地捋起她的长发，慢条斯理地将所有发丝拢顺，束成一绺简单的马尾。
顾怀之很喜欢看周奂替她绑头发时专注的模样，因为在这个时候，他眼里的霜雪会有那麽一刹是消融的，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能短暂地看见那湖被冰封在冽寒之下澄澈的潭水，也能看见潜藏在湖水之下的温暖和柔情。
真正的周奂，是比在乍暖时节里照耀大地而带来生机的春阳还要温暖的人。
她知道，当他眼底的冰雪融化之後，自永冻里苏醒的，会是比人间四月更加温煦的融暖，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颜色。
……
两人将车停在商场的地下停车场，步行了五分钟来到文创村。
顾怀之先是挑了间主打手作松饼的商家吃了点东西垫垫胃，填饱肚子後就牵着周奂在园区里悠慢地闲逛。
周奂发现，小姑娘很喜欢拍照，无论是一间仿旧设计的店舖或是一面风格独特的彩绘墙，她都能拍上好一段时间，有时恰巧碰见了伏在砖墙上打盹的野猫她也拍，拍完之後总会看着照片不断嚷嚷着可爱，欣赏完之後又继续寻觅下一个镜头的主角。
他不明白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事物有什麽好纪念，但看见她脸上始终挂着灿烂暖煦的笑容，他那大半岁月里总是平静无澜的心情似乎也被渲染上了一点愉悦的波痕，面上虽然还是如常的清冷，眼角却有着浅淡的碎光。
而光点的中心就是她。
他始终跟在她身後，安静着没有出声，目光追随着她如精灵般奔走跳跃的身影，脚步也随着她前进而前进，随着她退後而退後，随着她停留而停留。
偶尔，视线里会出现一些同样到此探访的人群，有时他会看见热恋中的情侣手拉着手，在某个景点前驻足许久，换上五、六个不同的姿势表情拍照，他不明白他们手里比划的那些手势是什麽意思，但至少看得懂亲吻和拥抱。
「周奂！」
一道清铃悦耳的喊声传入耳里，周奂回过神，看见了已经跑远的女人站在一道砖红的矮墙边朝他招了招手，扬着笑要他快点过去。
他缓步上前，一走近她面前，小姑娘便牵住他的手，然後笑着问了一句：「我们来拍张照，好不好？」
「嗯。」
他刚回应完，就看见她把手机举在眼前，画面里一半是她白皙的脸蛋，另一半则是他半边的臂膀。
「周奂，你太高了，蹲下来一点。」耳边又传来的她的指令。
他配合地屈膝，在萤幕里看见了自己的面容，紧接又听见她说：「周奂，笑一个。」
他不明所以地皱了下眼，回想起几分钟前看见的景象，稍微将右半边的唇角向上提了几度。
见他这模样，顾怀之叹了口气，将手机放了下来，转过身面向他。
「记好了，要这样笑。」
她边说边伸出手，以姆指和食指按住薄唇的两端，轻轻替他提起了勉强称得上是微笑的弧度，指尖接着又转向眉宇，抚平了停留在上头的皱褶，而後轻抚过微歛的眼睑，最後将总是凛寒的眼尾抚成了柔顺的弯度。
周奂停在原地，任由她在自己脸上胡作非为。
半晌，她再次举起手机，他看见画面里出现了自己未曾见过的表情，也看见了她重新展露的笑颜。
「周奂，镜头在右上角。」察觉身旁的男人始终盯着萤幕，顾怀之轻喊了声。
接收到指令，他将视线转往手机上头的小圆圈，被她调整好的表情始终不变，然後看见她连续点了两下快门。
「好了！」
听见这声，周奂下意识地收了唇角，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顾怀之将手机收回手边，点开照片，发现光线和角度都取得不错，把自己的脸拍得白皙透红，也把他难得一见的微笑收入，心情大好，侧过身一手搂住了他腰际，将照片呈到他面前。
「周奂你看，我拍得很好吧？」甜腻的嗓音配上得意洋洋的笑眼，完全就是叼着鱼回家准备和主人讨摸的小猫。
男人垂眸瞥了一眼屏幕，目光停在她的笑颜，唇角微扬：「嗯。」
「我们再拍一张不一样的，好不好？」得到肯认，顾怀之又笑着提议，没等他回应就拉过他背在肩上的背包，从里头拿出了简易的脚架，将手机架上去後便开始寻找适合的光线和角度。
周奂看着她兀自在那儿忙碌，脚架一会拉高一会又调低，一下往左摆一下又往右挪，眼角余光同时瞥见了远处另一个女孩也正和她一样蹲在脚架前，嘴上则是指挥着站在镜头前的男人移动，过了几秒才意会到他们现在做的事情与一般人没什麽不同。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能过着如此平凡的生活。
他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像个寻常人家一样，在休假日时与心爱的女人一同出游，陪她到处溜达，吃她爱吃的甜点，配合她所有的要求只为了拍一张她认为好看的照片。
这些再平凡不过的事情，在遇见顾怀之以前，他连奢望都不敢。
过去遇过的每一个女人总在听见他杀过人之後就逃之夭夭，从没有一个人像顾怀之这样留下，更没有人像她这般努力地用着日常里的微不足道来告诉他，其实他和别人没有什麽不同。
从没有人像她这样，既勇敢又坚强，单纯的像个傻瓜。
「周奂，你往右边走两步好不好？」小姑娘的指令又传来，扯回了他的思绪。
周奂默不作声，往右跨了两步。
「啊，好像太多了，再往左边走半步。」
男人听话地往左半步。
「啊，等一下！好像又太多了……」镜头前的女人皱着脸咕哝，眯着眼左右探看，葱白的指头在空中来回指画着，最後又说了一句：「再往右边挪一点点，一点点就好哦！」
一点点？
周奂困惑敛眉，往右移了几寸，立刻听见她大喊：「好了好了！就这里！不要动！」
当他抬起眼，就见小姑娘按下快门後朝自己跑了过来，站在他左侧，双手挽住了他的左臂，将头轻靠在他臂膀上。
「周奂，我设了十秒的倒数，你就像刚刚那样笑就好了。」
接收指令的男人似懂非懂地抿了下唇，看着镜头，循着几分钟前的记忆将唇角提起，几秒後就听见了一声稀微的快门声。随後，身旁的女人迅速松开了挽着他的手，又跑回了脚架前，手指点开照片开始端详。
周奂不太喜欢她抽离刹那浮上心头的虚空，但没有她的指令他也不敢随意移动，只好站在原地等她。
顾怀之看着刚才拍下的照片，两人站在有着翠绿藤蔓攀绕的斑驳红砖墙前，背景是一片蔚蓝的天空，天边夹着几抹如丝如缕的云朵，偎在他身旁的她笑得一脸灿然甜蜜，而那个男人十分听话配合地扬着刚才学会的微笑，虽然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眼神有些不知所措，但效果还不错。
这男人天资聪颖的优点不只展现在汲取知识上头，就是她教他小事也都能轻易上手，果真孺子可教也，挺受教的。
她满意地笑了笑，将手机取了下来，抬起头却发现周奂依旧站在原地，双脚彷佛被黏在地上似地，一动也不动，那表情正经八百，完全就是在等候她指示的模样。
顾怀之失笑，抬手喊他：「周奂。」
她就这样停在原地，笑望着他一步一步朝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