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夏暑，天色暗得慢，即使已经傍晚六、七点，天空还是一片蓝，夕阳余晖不会太过刺眼，气温也不若白日时那样闷热，是挺适合拍照的时点。
顾怀之趁着光线好，又在文创村待上一会，还顺道教了周奂怎麽替她拍照。
而那聪明的男人自然是上手得快，沿途替她拍了不少好看的照片，有些采光甚至完美到不需要修图就能po文，让她惊喜地又忍不住抱着他吻了好几回当奖赏。
拍完照後，考量夜市附近不好停车，他们选择搭公车过去。
两人在夜市附近的站牌下了车，无奈周末夜晚的商圈挤满了人潮，光是从公车站走到夜市路口短短不到三百公尺的路，他们就走了将近五分钟的时间。
一路上，顾怀之明显感觉到周奂牵着她的力道比平时还要用力许多，即使走在前头领路，还是没能安心地频频回头观望，看了两次就发现他眉宇深锁，邃黑的瞳里有着不明显的颤光，脸色僵凝冷肃，连呼息都有些沉重。
他似乎不大喜欢这麽多人的地方。
於是在进入夜市之前，她将他带到了骑楼的梁柱旁，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外侧，姆指轻抚着他的手背，试图缓和那股逐渐将他吞噬的躁动不安。
「周奂，你是不是不想要逛夜市？」
「……」男人沉默着没有答话，只是稍微松开了扣着她的力道。
「周奂？」
薄唇微微一动，吐出了清冷的两个音节：「……没有。」
看穿他眼底的挣扎是不想要扫兴，顾怀之心疼地睇着他，小手转而抚上他始终紧绷的侧脸，「周奂，你如果不喜欢人挤人，我们就去别的地方吃晚餐，没关系的。」
「……」周奂垂下眼睫，默然不语，心下却不断有回音传来。
这里没有人认得出你，不会有人认出你。
就和在Thanato一样，即使再多人，也不会有人认出你。
这麽多年，从没有人认出你，不会有人认出你。
他们谈论的不是你。
没有人在谈论你。
他反覆地听着自内心深处传来的沉音，眸光晦暗，呼息微沉。
良久，血液里躁动着喧腾逐渐安静下来。
直至弥平了短暂出闸的恐惧，周奂重新抬眸，轻道了声：「走吧。」
顾怀之不放心地望了他一眼，却不见方才的颤光，心底即便知道他也许是在逞强，也还是没戳破地应了声好，重新牵起他走入人群。
两人循着网路上推荐的指引找到了贩卖饮料的小摊车，排了几分钟的队，点了一杯绿豆沙牛奶，接着又沿路买了几篇食记都推荐必吃的鸡排和红豆饼，拿着食物边走边吃边寻觅下一个美食。
开始吃东西以後，周奂藏在情绪里的焦躁似乎降低了一些。
顾怀之咬了一口鸡排，一边偷觑着他的表情，看了一会就发现，他似乎挺喜欢那杯绿豆沙牛奶的，走没几步就会凑到嘴边喝一口，没一会的时间已经被他喝得不剩半杯。
後来她把鸡排拿给他，他吃没两口之後又放回了她手里，转而吃起了里头包着卡士达馅料的红豆饼，一连吃了两个之後就往纸袋里一看，发现只剩下一个後眼底出现了半秒的惊讶，紧接着就回过头开始张望。
这回她倒是看出端倪了。
这块大冰山喜欢吃甜呢，口味倒是和她挺像的。
真可爱。
「周奂，你喜欢这个红豆饼吗？」她轻拉了拉他衣袖。
男人闻声回过头，垂眼看了她一秒，冷声否认：「没有。」
还嘴硬不承认呢。
她笑了笑，无视他的心口不一，迳自决定：「待会我们绕回去再买一份。」
他不置可否，只是默默地把最後一个红豆饼给吃了。
……
後来他们又吃了一份古早味蛋饼和串烧，周奂显然对这些东西都意兴阑珊，要是没她凑到嘴前哄着要他张口，他压根没打算自己动手，只是默默看着她吃。
眼看装咸食的胃已经填饱的差不多，顾怀之拉着他先是去吃了一份豆花，又嘴馋地买了一支巧克力口味的冰淇淋，路过饮料店时再带了一杯鲜奶茶，最後才牵着他说要回去买刚才那家红豆饼。
听见这句话时，周奂正在吃她吃剩的甜筒，嘴里忙着，却还是本能反射似地点了下头，似在代替原先的单音回应。
顾怀之被他的反应逗笑了。
回到摊贩前，她问周奂想不想换个口味吃，他看似随和地说了句「都可以」，一双眼睛就死盯着炉火上那排正在烘烤的卡士达口味，她抿唇忍笑，点了一个花生一个芋头的给自己，剩下的三个则全点了他喜欢的卡士达。
由於烤好的红豆饼都已经卖光，老板说必须现场替他们烤，大约要等上八到十分钟的时间，顾怀之付了钱之後，回过头就见街口有个在卖糖葫芦的小贩，於是让周奂在这里等她一下，等到他勉为其难地应了声嗯之後才过去。
两分钟後，她拿着两串草莓糖葫芦回来，噙着笑地将其中一串递到了他手里。
「周奂，你吃吃看，这是我从小到大最喜欢吃的草莓糖葫芦。」
「……」
话说完的瞬间，幽黑的眸色一沉，原先停留在他眼角的笑意骤然消没。
顾怀之原先正张口咬下糖葫芦，一看见他脸色改变，立刻把糖串放了下来，空着的左手下意识轻勾了勾他垂在腿边的大手，唇边的笑容微歛，瞅着他的波光掺进了几丝无措。
「周奂，你怎麽了？」
太过小心翼翼而显得孱弱幽微的话音被夜风卷入耳梢，周奂听见了夹藏在其中的惶然与颤抖，也看见了她眼底的不安和忧色，指尖慢半拍地感受到属於她的温热，心下波澜渐缓，几秒之後便归於平淡。
「没事。」他淡然回应，嗓音沉晦低哑，似染上了夜色的寒凉。
然後顾怀之想起了从她母亲那儿听来的故事。
周奂小的时候，每一年的生日他母亲都会买一盒草莓给他吃，十七岁那年更是买了一块草莓口味的蛋糕要替他庆生，可他的生日却在一夕之间成为他人生里最黑暗的一天。
从那之後，他再也没有过过生日。
意识到自己意外钩破他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不堪，她心一颤，厚重的愧疚感猛烈袭上心头，瞬间吞噬了原先想要与他分享童年的愉悦。
她垂下眼，眸光成了黯淡。
世界安静了。
……
「小姐，你们的红豆饼好罗！」
老板清朗的嗓音划开两人间沉默，把周遭的喧哗吵闹重新塞入了被静音的象限。
顾怀之回过神，接过纸袋，低道了声谢谢。
她无声喟叹，挥去堵在心口的沉闷，重新扬起笑容，这才转过身朝他轻喊：「周奂，红豆饼好了。」
周奂没听见她说话，始终垂眸盯着手里的糖葫芦。
见他没反应，顾怀之捧着满怀的不安，轻拉了下他的衣袖，「周奂？」
男人回过神，抬眸看她，「……你喜欢吃这个吗？」
沉哑的嗓音和缓敲入耳里，顾怀之一怔，下意识点了点头，却发现他眼里隐约透出了几缕流光。
「……」她喜欢吃这个。
周奂沉默着看她。
好半晌，他缓慢地拿起那串裹着糖红的草莓，凝眸反覆打量了许久，最後张口咬下。
糖衣碎裂的轻脆声响传开，随之而来的是自舌尖化开的甜腻，而後在口中蔓延开来的是属於莓果的香味，味道并不是记忆里的酸涩。
他皱了下眼，神情疑惑，将口中的那口草莓吞下，又紧接吃了第二个，嚐见的依旧是与记忆里相反的甜。
「周奂？」顾怀之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眼底尽是诧异。
「这个，本来就这麽甜吗？」他看向她，扬了扬手里的糖串，眸里是全然的不解。
「很甜吗？」她愣了下，也咬了一口自己的，并不觉得有特别甜腻，再抬眸，看见的是他亟欲等待回答的目光。
然後她又想起了故事的细节。
过去周奂的母亲买给他的草莓，都是市场里卖相不佳而价格相对便宜的。
由於长相不甚美观的果实无法卖得好价钱，大多数的农户会提早采收避免再花费成本照料，以低廉的价格倾销到市集中，因此这类的卖相不佳又未培育完全的草莓通常酸度都很高，嚐不出什麽甜味。
所以在周奂的记忆里，草莓是不会甜的。
这样也好。
如果这些嚐起来是甜腻的草莓能让他忘记过去的伤痛，没什麽不好。
於是她点了点头：「嗯，草莓糖葫芦本来就这麽甜。」
闻言，周奂有些难以接受地沉了口气，又把目光摆回了糖串上头，几秒之後，又咬了第三口。
是甜的。
和过去不一样。
不一样，就不会再发生一样的事。
拿草莓给他的顾怀之，不会受到伤害的。
他闭了下眼，重新牵起她的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