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浅灰色的天花板,以及未开的老式日光灯。
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他撑起虚软的身体,靠坐在床头,环视这个陌生的空间。
这个房间约有4叠大,从墙壁、地板、窗帘、木桌椅、床头柜、床单、被单到自己身上的衣裤,全是柔和的纯白色。
从半开的窗外望去,外头是一片晴朗无云的蓝天。靠近窗户的樱树绿叶繁茂,几乎将枝桠探进房里。定睛细看,可以望见枝头上的粉白花苞随风轻轻摇晃。
——这里是……病房吗?
朝仓掀开棉被,试探性地活动起手脚。除了久卧的疲倦感之外,他的四肢和身体并无感到一丝疼痛。
他试着回想自己进入这个房间的前因後果,但很快地,便发现自己的记忆像被强行削去一角,出现了一块不自然的空白,不论他怎麽搜索、寻觅,就是无法找出他需要的讯息。
他失去了某种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但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麽失去它……
突如其来的丧失感,以及对未知的恐惧,让朝仓心中警铃大作。
套上放在床脚的拖鞋,他疾步走向门边,准备离开房间。但在他碰上门把的前一秒,门外突然传来了陌生的男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朝仓同学,你醒了吗?」
朝仓退了两步,没有出言回应。
也许是感觉出朝仓的疑惧与不信,对方放缓声线,补充道:
「我是你的主治医师,渡边。」
「……」
──虽然毫无头绪,但他真的因为某种原因入院了吗……?
朝仓知道自己再行思索也是徒劳无功,果断上前替对方打开门,让人进房。
「你先坐回病床上吧。朝仓同学。」
来者身材颀长,套着一件及膝的白色长袍,身着蓝色衬衫、黑色长裤,胸前的银色名牌以黑色字体刻着「临床心理士渡边」七个字。
这名医师相当年轻,年约二十後半,脸色却阴沉如水,浑身散发着拒绝他人亲近的冰冷气息。
朝仓不认为医师一定得对病患好声好气,只要对方能解决自己的疑问,他便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看着朝仓乖乖坐上病床,渡边也在床头柜旁的木椅入座,从白袍里拿出电子病历开始问诊。
「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当然。」朝仓答道:「我是因为发生了某种事故,才导致逆行性失忆的发生吗?」
「先回答我的问题,待会我再一个一个回覆你的疑问。」
见渡边微微蹙眉,语气透出明显的不耐,朝仓只得压下心中的急切,依言行事。
「你的名字?」
「朝仓……」
「现在几岁?」
「二十二。」
「职业?」
「大学生。」
「有任何想要遗忘的事物吗?」
听到「遗忘」二字,朝仓微微一顿。
他不明白对方询问此事的意图,情感上更是完全无法接受。
他已经被剥夺了某种非常重要的记忆,怎麽可能希望自己遗忘更多事物……?
虽然思绪纷乱不清,朝仓还是下意识地摇头,予以否定。
「你知道『记忆清除疗程』是什麽吗?」
──「记忆清除疗程」……
这个专有名词唤醒了脑内资料库中存放的知识,朝仓不禁睁大眼睛。
他想,他已经大致猜出自己来到此地的原因了……
朝仓抬眸瞥了渡边一眼,对方仍是用一副不悦的神情瞪视着他。
「知道……」
「那就好。」
在电子病历的右下角签了名,渡边将其收进白袍里,双手环胸,望着他叹了口气。
「还有什麽问题?」
朝仓望了眼窗外,初春的凉风带着樱树的芬香,由窗外吹进室内,让半敞的的纯白窗帘如波浪般翻飞浮动。
这是个宁静而平和的、再寻常不过的春日清晨。但他,却感觉自己彷佛置身冰窖一般,浑身发冷……
下意识地拉紧领口,朝仓与医师四目交接,轻声问道:
「我申请了你们的『记忆清除疗程』,抹除了『我想遗忘的事物』的所有记忆?」
「是的。」
渡边的回覆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
「申请者,确实是我本人?」
「是的。」
「我是出於自我意志申请这个疗程,没有被谁逼迫?」
「当然。」渡边以一贯的冷漠语气答道:「为保障患者的安全与权益,防止疗程遭到恶用,所有申请疗程的患者,身心状况及经历背景将受到严格彻查,不符资格者皆无法接受疗程;不只如此,治疗室及病房也全数由政府单位直接管辖,全程监控治疗过程。」
「……」
「退一万步来说,若你真是因为某种阴谋被迫进入治疗室,只要你本人对那件事物怀着一丝一毫的眷恋,疗程便绝对无法顺利进行,那段记忆将会留存在你脑中,完好无损。」
「……也就是说,我是真心想要遗忘那个事物……」
「没错。」
「可是,我总觉得、我一点也不想忘记它……」
垂首望着自己纯白的长裤,朝仓喃喃道:「如果我想要彻底遗忘它,在达成目的的现在,我应该是要感到安心和解脱的,但是……我却觉得——」
「很无助、很绝望,像是心被掏空一般?」
「……」
一般人也许会认为一个医师不应该不顾职业操守,对患者说出如此椎心的话语,但朝仓心中不但没有丝毫受到冒犯的不快感,甚至还暗暗感激对方替他直白地表述出此刻的心境……
「遗忘,有时会伴随着极其强烈的痛苦……」
渡边的嗓音低若呢喃,像是在为他解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这名年轻的医师从长袍里掏出一块白色手帕,扔到朝仓膝上。
朝仓愣愣地望着那张手帕,沉默不语。一滴又一滴晶莹的水珠落在洁白的棉布和他的长裤上,晕染出浅灰色的圆点。
於情於理,他都不应该将自身的丑态展露在外人面前,但此刻的他早已将无用的傲气和羞耻心抛至脑後,兀自陷溺在浪涛般的汹涌情绪之中。
──他割舍了某个很重要、很重要的「记忆」。
──为了某个荒唐可笑的愚蠢理由……
「疗程已经顺利完成,你随时都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二楼柜台能够调阅你的申请书,如果还有任何疑虑,请与田中医师联络。」
渡边一面交代事项,一面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到门边。
「选择遗忘的人是你自己。千万别想不开,回头追究过去的事。」
「……」
「保重……希望我不会再见到你。」
扔下这句话,那名年轻的医师便关上门,将他禁锢在纯白的病房之中。
朝仓怔怔地望着紧闭的门扉,过了半刻钟,才勉强挪动钝重的四肢,沉默地站起身。
膝上的手帕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地面,他却魂不守舍,浑然不觉。
走近窗边,微风轻轻吹拂着半敞的帘布,单薄的白衣,与他濡湿的双颊。
春寒料峭,樱树的枝桠在蓝天之下款款摆动,和煦的日光穿过枝叶,洒落在他凌乱的发丝上。
朝仓的瞳中倒映着点缀在枝桠间的粉白花苞,但他却没有真正将眼前之物望进眼底。
此刻的他……脑中只是不停地、不停地盘旋着同一个疑问。
──他,究竟遗忘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