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洛蝉用备用钥匙进门时，程鹬似乎在洗澡，浴室里传来淅沥不停的水声，她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得到了回应，就自顾自地走到沙发上坐下来。
也许他本就没有想要瞒她的意思，小茶几摆着一份列印文件，只一眼她就认出来是自己手上的合约。拿过来翻的时候，浴室里的水声也停了，不多时，程鹬就穿着宽松的衣裤，顶着湿发走出来。
「唔，桌上那份你看到了吗？」他一边找着吹风机一边问。
方洛蝉扬了扬手上的纸本：「不是一样的吗？你还印出来了？」
「嗯，字太糊了，这样方便看。」
寄给她的夹档是pdf档，不知是扫描的关系还是转档的关系，字体显得不够清晰。她看的时候也觉得吃力。
「你觉得怎麽样？」他打开吹风机时问了这句。
「甚麽怎麽样？」方洛蝉不确定他甚麽意思。
「唔，等我。」
在他快速吹头发的同时，方洛蝉从不确定他的意思，到翻开他那份纸本的下一页得到猜想。在或长或短的红字底下，黑底的小字被凸显出来：
「本协议有效期五年，自签字日起始生效，有效期结束日，如有未连载完成的作品，本协定对该作品仍持续有效，直至该作品在网站上发表完结。」
「如双方均未在有效期截止前两个月以书面形式通知对方终止本协定，则本协定在期满後自动延长一年，依此类推。」
「签约期间，网站为作者独家经纪代理。作者使用与本协议中笔名相同或类似的各种笔名、作者本名、其他任何名称所创作的其他所有作品均属签约作品并是用本协议。」
「签约作品为作者创作并发表属本协议范围之作品，包含简中版本、繁中版本及其他任何外文译本、图文图片版本……且形式不限於着作权法第三条所列之所有作品，第三条所称作品包括以下形式之创作文学、艺术、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技术工程等作品。」
一条条的合约重点被划出来，那红笔的线迹令人怔愣，她翻动纸本的手不自觉的停了下来。直到房里的机器风声静止下来之後，走到她面前的青年拿走她的包包在身旁坐了下来：「你觉得怎麽样？」
「……甚麽怎麽样？」方洛蝉觉得自己的声音比起对方的温然有点僵硬。
「我觉得这些条约有的有些模糊，而有的又有点……啧，太硬了，对作者有点不公平。」他伸手拿过那个纸本：「你看，有未完成连载作品就必续持续到完成才能完结，那超过合约的期限的话，是不是就像协议内容写的一样必须延长一年？一年又必须写20万字，那是不是必须多写20万字才能完成合约？」
「这控制一下也是可以的。」
程鹬看了他一眼，又指着下一条：「其实我觉得最不合理的是这几条，作者签的是身份约，照这条写下来，只要是作者的任何创作都属於网站代理？」
「看起来是这样……」
「为什麽要签身份约？」程鹬的表情跟声音都有点疑惑，显得如此真实困扰。
「因为网站说作者的文都是短文为主，没有资源一个个签作品约。」
「好，那如果今天是工作上的创作，难道也属於网站代理吗？」
「甚麽工作创作？」
「这第三条涵盖了这麽广，『艺术、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技术工程……』假设今天是学生或设计师，难不成为公司画的设计图或者学校的论文都是代理范围吗？」
她的话就像一块块砖头，在她眼前落下，在他们之间筑起一道城墙，她有发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紧，但却几乎难以控制：「可是网站哪会闲着没事想代理那些，那些只不过是因为有些人喜欢钻漏洞开小号，才让网站把条款越限越紧的啊。」
程鹬的眉头皱了起来：「可这是网站单方面的话，今天他敢列出这条，就表示有心的话，他不是做不到，如果今天你的东西有经济价值－－」
「可这是小说网站啊。」
「如果是这样他何必要图文版的授权？表示他们对其他类型创作也有企图心。」
他的话让她一时语塞：「……可我又不是学生、工作也没有艺术创作，应该也没差吧。」
「你签了？」他皱起的眉更加深刻。
「当然啊，就在袋子里面啊。」
「要那麽急吗，不能先跟网站讨论一下，看看能不能修改再说吗？」
「我又不是甚麽大红作者，网站哪会理我。没事啦，我觉得没你说得那麽糟。」
她把纸本放回茶几上，程鹬却维持着原先的姿势看她，语气也低沉了下来：「我知道这是你梦想很久的邀约，但难道不能讨论吗？为什麽非得接受不可？像之前那样慢慢经营不行吗？」
「当然不行啊，你知道有推荐位跟没有推荐位的点击数差多少吗？那麽多人都签了，都是同一份合约，那就表示合约根本没你说得那麽严重啊！」
「小蝉，你知道吗？不是人数多寡的问题，也不是别人签了就代表条约没问题。合约就是合约，你签了就代表你认同了书写的内容，到时如果出事了，吃亏的还是……我跟你说话。」
「我不听－－」她拿手摀着耳朵。
「方洛蝉。」
「不听、不听、不听！」
「能不能理智点，你反应这麽大，不就代表你也知道我说的这几条有问题吗？理智一点，这合约有问题，网站的意义是要协助推广，不是让人卖身啊。」
像是有股火在心中慢慢燃起，程鹬的话就是最佳薪柴，让她的反应越发激烈：「卖身？你说得太过分了吧？！」
「难道不是吗？！」他的语气也硬了起来：「难道你都没有看其他的部分吗？如果对方能提供的资源没有实际量化，只是含糊的带过，就要伸手签走了所有的作品的代理跟授权，这样的合约除了不平等之外，我想不到第二句形容，你想想，不平等的合约为什麽要签？！」
「这是我的事，你管我那麽多干甚麽！」
口不择言的话，让她跟他都愣了一下，方洛蝉觉得说不下去了，她站了起来，想拿走她的东西：「我要回家了。」
「小蝉－－」
他挡住了她，「你现在气头上，别做些冲动的事。」
「甚麽冲动的事啦！」
「不准签你知道吧。」
她推开他的手：「烦耶，不签我努力那麽久不就白费了嘛！」
「一定要这个网站吗？难道不能再看看别的网站？」
「我就喜欢这间嘛。你讨厌，讨厌，真的很烦耶！」
他们拉拉扯扯的，程鹬虽然搂着她，可最後还是因为她委屈的声音而放松了些力道，顺着她的头发：「好啦，乖，先别哭，你乖。」
那天写好的合约被程鹬扣住了，方洛蝉除了生气之外，也没做甚麽，其实她也知道，「如果明知是不平等条约，为什麽要签？」
她知道，别人也知道，网站上很多作者都知道，可他们没有资本，也没有资源，好像小虾米注定要沉浮在大鲸鱼口中，沦落成养料。逃避了好几天，跟程鹬见面都不给他好脸色，两人之间的气氛也一直不太好，直到网站的签约截止日快到了，方洛蝉才硬着头皮去找程鹬，她对他伸着手：「我的合约呢？」
程鹬并没说甚麽，只把笔电拿了过来，招了招手：「你过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电脑显示的是一个明细表，密密麻麻的线上作品名，一旁还有一个统计表格，显示栏位包含了：线上小说数、出版小说数、签约版权作品数、注册作者数、签约作者数、改编作品数……一个个数字清晰而直白地罗列下来，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资料。
然而程鹬还在说话：「你看，签约作者比例从31%~36%，线上作品有150万，但如果换算成实体出版的机率只有0.28%，30%的人要分这些机会实在……等於作者的收入几乎都是来自线上vip订购数，但订购还得跟网站分成一半，作者还能赚甚麽？」
她几乎无话可说：「你，你去哪里找到这些东西？」
「当然是网站。」
「那这些作品是？」她指着最右边的一列长串作品，旁边缀着的是一些网站上赫赫有名的大神。
「这是网站公布的一些改编签约作品，分布在各种类型，电视剧、电影动画、广播剧、手游、音乐、周边、综艺等等，我算了一下，大概2000多件，但扣除重复的实际上只有600件左右。」
「所以版权作品改编机率才只有0.28%。」
「对，很低是吧？」
「可是，可是－－」
「我再给你看个东西。」
他点开了网页，那是篇网站签约作者的采访，他标出来的段落中描述，那作者的作品是总字数将近50万的内容，然而整体收入还不到5000。这不是最惨的，最惨是她的积分排名已经是签约作者前40%。
「你知道吗，我透过这篇大致换算了一下，网站上月收入超过平均工作薪资的作者群大概只有2.14%。你觉得，真的有必要为了不到5000的收入，去签那种有隐忧的合约吗？」
血淋淋的，现实有时是比想像中更加残忍而疯狂的，他不知道，这些数字像是最原始的武器，戳中了她的心脏，发疼，发痛，她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笑，但方洛蝉笑了一下：「你知道的大家都想着『一举成名天下知』，卖千万影视版权、百万订阅－－」眼泪就无预警地掉下来：「为什麽不能让我做点梦？你为什麽要这麽狠？！」
她不知道为什麽要跟他发脾气，可她脑袋里都是嗡嗡的声音，她生气，她觉得自己的梦像是狠狠地被撕开，被践踏，被踩得一文不值。
「你为什麽要这样！程鹬，为什麽，为什麽，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烂，我没能力，我不行！啊－－」
她不让他解释，不让他抱，她一次次推开他，直到他把她压在门边，摸着她的脸说冷静点，方洛蝉还在哭，她最後一次推开他：「再讲我就跟你分手！」
他踩到她的雷，她也踩到他的：「分手？！你知道你在说甚麽？！为了这种事情？这种事？！」
「对－－就是！」
「不要无理取闹了！」
「那你又凭甚麽！」这次她成功了，他们都喘着粗气，隔着距离对视却显得如此遥远，然而先开口的却是站在一步之遥的程鹬：「你回去吧，不要讲了。」
「我的合约。」
她伸出的手却让对方笑出了声，一声又一声，直到脸上的笑容被他自己瓦解，冷凉的话透进了她的心：「我撕了。」
能伤害彼此的，本就只有熟悉、接近的人，她不哭了，她也笑了：「好，你很行。」
那天她摔门走了之後，就再也没有主动跟程鹬联络。
红色的粗体字，印在浅白的背景上显得有些怵目惊心。
－－尊敬的作者您好，我们收到您注销帐户的请求，由於这是个重大的决定，我们特别慎重，以防您是误触此申请。若您确定要注销，请於接到本信之後，於七日内再次提出申请。
女孩移动滑鼠的动作并不特别快，再次进入同一个申请栏位中，填入同样的内容，几乎不需要太多时间。
三年，在一生之中似乎时间很短，然而，一天天过，又是几百上千的日子。
只不过是相对的问题罢了。
滑鼠在「确定送出」的按钮下，点击了两次。
－－感谢您的申请，网站将於24小时内注销您的作者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