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聲的心跳 — 参 籠中的麻雀 (下)

正文 無聲的心跳 — 参 籠中的麻雀 (下)

「阿姨和你爸爸妈妈是大学同学,当年你妈妈是我们医学系系花,和你爸是大家公认最相衬的一对情侣。你妈啊明明喜欢你爸,就是不说,害得人家专情小王子都要放弃了,全靠我们这些室友神助攻呢,总算修成正果!爱情长跑五年、还没毕业就结婚、後来还有了你这麽个可爱的女儿,大家可羡慕死了。」

尹子望当然没法全部听懂,只是依然被她夸张的抑扬顿挫给逗笑,大眼眯成了月牙弯弯。

刘子宁低首看着膝上的她,浅浅一笑,温婉而醉人的美丽,其中却是说不上的怜惜之情。

「子望,和阿姨回家好不好?让阿姨替爸爸妈妈好好照顾你。」活泼气息在此刻因她话锋一转,戛然而止。

尹子望还在故事轻快的氛围里兜转着没出来,面对女人的突然严肃,只能傻傻一动不动望着她,歪了歪脑袋,圆睁的杏眼似玻璃珠子闪动光芒。

那样子多可爱,示明她尚是稚嫩的孩子,却使女孩片刻後转黯的明眸更让人心疼。

这样无邪的外表,一点也不适合她眼睛深处若隐若现的超龄成熟。

让人想将她一辈子护在羽翼之下、让人想为她承担一切苦痛伤悲,明明应该是如此。

为什麽没有人要她?那是连尹子望都不解的疑问。

她以为她够好了,真的够努力去变好了,却好像永远都不够。

「为什麽?」她始终仰望刘子宁,话里是真心的迷茫无知,「舅舅他们,从来就没有要带我回家吧。」

兴许父母工作都忙,尹子望很小就学会了独立,更何况眼睁睁目睹亲戚们冷情的财产争夺,再天真再烂漫的心都被磨碎了。

其实,她也不想再回那样的家。

明明呼吸着、明明心脏还跳着,却所有人都听不见她的声音,不在乎她是否活着。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活着——如若活着,为什麽她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了?

是不是因为没有人要听,所以被关掉了?

她才不要当什麽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只想要踏实地活着罢了,偏偏没有人愿意相信。

刘子宁出现的这件事,无疑是意外迄今她最感谢也最庆幸,然而要她真正放弃和父母血脉相连的家族?即便回去的机会再渺茫,她也没能完全决绝地放手。

可她真的好累啊……

等得好累。

「我不知道。我等的那一个家,好像没有可能再回来了、我也不想要回去了……可是这样爸爸妈妈会不会难过?我是不是不应该就这样放弃等了?我不知道怎麽做比较好……」她缓缓垂下了脑袋,声音越发微弱,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心虚、纠结。

刘子宁听了,竟有半晌说不出话。

她从没想过太多,只是偶然听闻远在南部的挚友出了意外,那样的家庭、那样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她想为那两人守护着。

毕竟是曾经她最重视的两人。

而此刻在她怀里,犹如摇曳烛火般温暖却脆弱的女孩,坚定了这份决心。

她希望保护她,用双手替她遮风挡雨,让那微弱烛光能够在黑夜里坚定发光。

「子望。」刘子宁轻轻唤她,「不是怎麽做『比较好』,是『你想』怎麽做。」

晶莹透光的水滴点缀着女孩双眸,像无垠宇宙之中熠熠闪动的星。

黑暗中的光明,似期盼、似醒悟。

「阿姨,你会爱我吗?」

「会。」

她只想要这个。

从触手可得到求而不得,迄如今又失而复得,她想,她也足够幸福了。

她想,她要的真的不多。

後来尹子望去了尹家。富丽堂皇的生活她并不陌生,父亲的刻意针对却是她未曾体会。

她无疑是十分优秀的孩子,懂事、听话、认份,且努力将一切该做的事做到完美,所以她不明白那名义上的爸爸为什麽不愿意对她笑,或甚至少一点无谓苛责与谩骂。

直至某日夜深人静。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宠那女孩不就是因为她爸?」

父亲的声音并不尖锐,低沉浑厚,很是威严,出口却往往刺人。

酒气在房里弥漫,混合着他不屑的语句。

「子望就是我朋友留下的独生女,真的,没有其他。」门外呆立的女孩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听见自己名字,偷偷往门内觑了眼,她看见父亲眼中明显的怒意,却看不懂那是因为妒忌;她听见子宁阿姨声音里的疲惫,却没听出无奈和歉意。

「别说笑了,你以为自己真的悲天悯人?你就没有一星半点的私心?呵,当年你可多爱那小子啊,潇洒放手无怨无悔,只要他幸福?可笑。」

这话依然像锐利的矛,像要戳穿刘子宁这面温柔的盾,她却从未让他得逞。

即使柔软,亦有坚韧。

即使无伤,却也会疼。

她默默承下,也确实是无法反驳。毕竟她确实深深爱过。

门外的女孩并不明白整段对话,只是莫名的,明白了,这辈子她或许没能见过一回父亲对自己真心的笑。而她认命。

尹子望侧首靠在言靖肩上,闭着的眼睛、平稳的呼吸,又睡着了。

不再有曾经那个孩子的脆弱轮廓,却有与之相似的柔韧坚强。

他看着她,却有片刻恍惚,彷佛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们的际遇太过相似,因而如此惺惺相惜;他们的信念不尽相同,所以这般心心相印。

他始终疑惑於生命的虚实,不明白这样连心跳都找不着的人生,算不算活着?

可在她身旁,他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像与她的心共鸣,那样令人神往的频率。

这种感觉很踏实,活得踏实。

他想,他是离不开她的,不愿离开、不想离开。

却不知道能不能不离开。

暮冬时节,晴空万里。

冬季的尾巴,他们相识、一起迎来美好的春季,而一年後的同一天,彼此的手已是十指紧扣,密不可分。

该说凉爽,或说炎热?这天气实在可谓诡谲多变。

林间空气很清新,是高度发展的城市里找不到的:青草、雨、还有阳光,嗯,大自然的味道。

「我们怎麽就在这个时候认识呢?去海边太热、去山上太冷,要看花还没得看……」尹子望一向随和,不常抱怨,偶尔兴致来了想碎碎念,更像孩子讨人怜爱的撒娇。

所以言靖只是紧了紧与她交扣的手,似笑非笑。

「看星星不好?前几天谁高高兴兴把天象图背起来了?」

「唔,谁?」她装傻,分开相牵的两手,蹦跳着脚步往前,嚷着林荫道真美、路旁的小花好可爱。

这厮道行真是越来越高了,头疼,不过想到是被他传染的,感觉倒好上许多。

尹子望哼起了轻快的调子,听起来像《小星星》和《卡农》的混合体,奇怪却莫名的好听。一路上都没有其他人,她还是边跳边走着,在不会离言靖过远的距离,时而转圈、时而回眸,鲜艳的红色长裙随她一举一动轻轻扬起落下,像花仙子。

开心到几近亢奋的她,很难得、很可爱。

他有点後悔不常带她出来玩。

相识一周年纪念日,两个平常都忙的人,很默契地排开了所有待办事项,安排了个两天一夜的行程。

海边太热、山上太冷又没有花看的这个季节,他们决定看星星。

乡下、休闲农场、住民宿,言靖还真没想到尹子望喜欢这些。

因为小时候没人带她去过。她言笑晏晏地这麽对他说,理由让人心疼万分。

一整天下来她没停止过笑,被乳牛喷了牛奶她哈哈笑着、被爱玩的孩子拌倒受伤了她无奈笑着……到底得多开心才能有那麽多笑容?

言靖不懂,尹子望却也没想解释,只说就是开心,不好吗?

他揉揉她的脑袋。当然好。

管它天崩地裂,随它地动天摇,只要她还笑着,他的世界就是完整的。

入夜,他们提灯并肩往林间走去。

很黑很黑的一条路,他略显乾燥的手始终紧紧包覆她小巧葇荑,手心手背,从微凉一点一点升温,直到最适合此刻的热度。

她又哼起了《小星星》,常规的旋律,没有变调、没有混曲,彷佛揉进了月光朦胧的温柔,不再轻快,却安宁沉静。

他轻轻摩挲掌中的手,温柔的眼神不在她身上停留,而是专注替她清除前方所有危险,哪怕是极细小的枝头残叶。

一曲方罢,视野豁然开朗,不再只有成片高耸树木,而是宽广的、无尽的苍穹。

和满天星斗。

那是一幅最简单却也最美的画面。世间创造了太多太多词汇去描摹,把文字连成线、圈成面,铺上渐层的灰蓝色颜料、撒上熠熠闪烁的璀璨星光,用这些,在纸上与脑海描绘出画面。

那些费心,却半点比不上亲临现场的一眼瞬间。

尹子望在言靖身旁席地而坐,黑眸里倒映着星空,像漂亮的剪贴画。没有说话,粉唇微张,是惊喜的模样。

她想起了自己背下的星座图,却没有兴致玩起填图游戏,只想牢牢记住此情此景,星星安静的夺目,还有她笑着望去时,言靖眼中那样幸福且独一无二的自己。

如果一生有一次奢求的机会,拜托,她想永远待在他身旁。

「言靖,我真的、真的很爱你。」

我的曙光、我的奢望、我的生命。

我很爱很爱你。

她眼中承载不住的泪水顺颊滑落,像流星划过天际般迅速溜走,却逃不过始终停留在她身上的眼眸。

他用手指替她擦去闪烁的湿润,轻轻慢慢地,吻上她的唇。

她为什麽要哭呢?为什麽这时候哭呢?

是不是因为刘子宁也成了天上的某颗星星?

爱你这句话,似乎怎麽说都是不够的。

无论是对刘子宁,还是言靖。

我想说爱你,直到走过生命尽头的那一天。

你说会陪我走过的,对吧?

不管发生什麽,都会陪我走过。

尹子望是很知足的人,更懂得把握当下所拥有,而很多时候她的要求不过不要再失去。

甚至她并不全然怨恨上天给予的这个人生起点、这种命运,相反她万分庆幸,只因是它让他们惺惺相惜,一步一步,变成心心相印。

只是它却违背了她几乎卑微的要求。

其实一切的一切都有个蜇服期,像满天星星不会一瞬间全都殒落、后羿不能在一瞬间将九颗太阳都射下——她在他桌上看见的单程票,也没这麽快把他带去遥远的天空。

「你……要出国?」

那天他们刚从乡下坐车回北部,向晚,阳光收敛了,冷风更放肆了,尹子望怕冷,到言靖住的公寓坐了会,不想走了。

她在他桌上的书里看见飞机票,心跳抑制不住的颤抖,身後正整理行李的男人回过了头,幸而他只是轻松地笑笑,「我要走去哪会不带上你?」

「我哥要去美国一段时间,昨天爸让我带给他,忘了。」

啊,哥哥。

她点点头,很轻易地把这事归咎於自己的创伤後症候群,甚至她在心里自嘲地笑。

言靖放下衣服,往尹子望近了些,伸手轻梳她留长了的头发,翘翘的发尾像尾巴。

她问她要不要睡一下?晚餐想吃什麽?她说不要,还有晚餐她煮咖哩吧。

一如每个清闲的傍晚。

尹子望看过的很多故事里,这样平淡的幸福、刚刚好的美满就是结局,只是他们的故事好像异於平凡,因为飞机票上印着的登机时间到了,应该在机场的言哥哥却从容和她在咖啡厅偶遇。

「子望!好久不见,最近过得怎麽样?」

「言澈?你不是去美国……」

「美国?」

那张英气的脸上写满了疑惑,一双狭长而多情的眼睛似笑非笑,言靖常常用这样的表情看她,两者却是不一样的感觉。

尹子望脑海中某块记忆清晰了起来,比如言靖的记性有多好、比如那天他似乎少了什麽的微笑。

原来少的是安定。

原来那样的神情叫做漂泊、叫做虚浮。

她都懂了,只是太晚。

蜇服期过了,天空下起流星雨、后羿打下一颗又一颗太阳,单程票也带着他,飞走了。

那天她什麽也没做。没有打电话给他、没有去他住的公寓、没有怅然若失,她好好地过完了忙碌的一天,然後晚上做了梦。

言靖拉着行李箱,站在机场的手扶梯上,逆着落地窗透进来的光,背影一如他们初见那般,料峭、挺拔,却像要融进光里一样的透明。她依然觉得,他就像天使降临。

她的天使带来的却不再是佳音,而是旁徨、迷茫、无措。

一觉醒来,夜还沉着,天空是浓重的墨色,她的眼泪冲刷不掉什麽,排山倒海的寂寞像要把她压垮。

後来的一切都很朦胧,朦胧的一年过去、朦胧的第二年过去……没办法,她的世界里,他的身影被抹去这事太不真实,笼子里都空白得像另一个次元。

显然他占据了太多。也因此直到好久好久以後她才发现,他们相识其实不过一年,而结局是在若有似无间预告过的。

比如她偶尔会听见他和他爸的对话、比如偶尔她会不小心看见他身上有伤。

可是她总是下意识装傻。或许她对他太过相信,也或许是因为早知道抵抗是徒劳,所以乾脆装傻。

世界明明应该是广阔的,大而美丽的笼子却把他们圈在渺小一隅,清楚标示好生存范围,不准踩上界线。

他们牵着的手,越界了。

所以他被立法者抽离,这是惩罚。

只是尹子望不明白他为什麽不说?

其实她愿意跟他一起逃跑。奋力一搏,把那美丽而可憎的鸟笼撞破以後,一起受伤、一起自由,他们可以去那片有闪亮星星的天空底下。

那样不好吗?

为什麽你宁愿相信无声胜有声,也不尝试去守住与我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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