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和厌恨这样的情绪,如果可以量化,那度量词应该是以时间来计算,自开始之初,那刻印在脑海里的记忆,经由不断重复播放,成为每分每日每月每年,心灵中黑暗的怪物,无时不刻正增强,始终不消散,成为一种必要的存在。
他很讨厌罗家人。
不论是罗台生在饭桌上那永远挑剔的嘴、视他人为依附存在的傲然神色,抑或是其自家宴席里那逢迎巴结高官的谄媚笑脸。
父亲是厨师,因单亲照养,总把他带在身边,他的童年都在罗家後院度过。
微弱灯光的廊道下是他的一方天地,有时帮忙挑菜、有时玩玩积木,罗家人的存在,是他只能从窗外一隅偷望的高大上,名画古董、政商名流、珠宝华裳,那是他不属於的世界,在院外的一角,他只是卑微的存在,进出只能走後门,动作声响不得惊扰大屋里的世界,不仅卑微,也彷佛隐形。
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父亲的惶恐,是罗家第三代来拜访。
罗家一个小男孩,因为对餐饮毫无食慾,食不下咽,甚至吐了出来,而引发骚动,罗台生询问的语气里,那隐含厨师用了不洁的食材或带菌的器皿,让父亲恐慌而极力发誓澄清。
而後每随罗家第三代来访,父亲总会陷入巨大的担忧漩涡,食材更加精挑细选、砧板甚至换新、餐具紫外线消毒、料理时注意卫生,但罗家小男孩总是对父亲的料理万分退却,勉为其难吃着,却是好半天才嚼了那麽几口。
罗家的尊贵孩子啊。
他父亲努力出来的珍馐,他一口都不可得,尊贵的罗家孩子却视如敝屣。
虽然不是每个罗家人都讨厌父亲的料理,但每当那个罗家男孩食不下咽时,被隐隐归咎的仍是身为厨师的父亲。
富豪名门挑剔的味蕾,对只有料理专业的父亲而言,是巨大的压力与折磨。
是以每次罗家第三代一家子来大屋时,他就感到一股不安的厌恨。
那年,当罗家第三代长孙罗善地开始到大屋长住时,他的厌恨有了专门针对的对象。挑食的不是这个男孩,但都一样的,反正都是罗家尊贵的孩子。
第一次得知尊贵的男孩因为课业达不到标准而只能饿肚子时,他心里兴起一股莫名的快意。
看到这样尊贵的孩子也会过得不开心,他感到一股「你也有今天」的满足愉悦。
那样的黑暗情绪,如植物的徒长般,让他的厌恨有了宣泄的出口。
罗善地这个罗家第三代小少爷,是个心软的笨蛋,他看着他一路成长、渐渐有着罗台生培养出来那种虚伪社交行为,果然是富豪名门後代,成长到一定年纪,看得都是商机,谈笑都为利益。
父亲是老实人,轻易忘却自己曾被不分青红皂白归咎的挫折,总唠叨他要感念罗台生对他的栽培,人为何要如此低下卑微?
人心如黑洞,永不餍足,他得到的越多,越觉得这是凭着自己才智而来,而罗台生给出的不过是其九牛一毛,却认为可以恣意差遣他、安排他的人生?
没什麽能比看罗台生的金孙偶尔跌一跤、不开心更让他快意了。
事情起於多年前,早年邻居变成八卦记者,搭上线跟他要罗家内幕,他跟在罗家餐宴里,看着罗家几个高声谈笑的尊贵孩子们,拍了照片。
上了八卦却又很快被下架,小小的风波、小小的伤害,不过,偶尔让这种尊贵的豪门大户娱乐大众不是很不错吗?
录取几个想攀上豪门的漂亮秘书、安排几个想走红的网红小模到社交宴,再容易不过了,谁叫接班人自己这麽容易被撩拨呢。
他做的只不过是小小的恶作剧,既试探人性,又可以喂养他的黑暗快意。
瞧!这次就算政商关系再好,也盖不了压不下了吧?
他本应该有着更大的快意,反而怅然若失,似乎二十几年来都靠着这种情绪过活,而现在那位罗少终於被发配边疆,证明罗台生的金孙接班人终归一场空,他却顿然失去了目标。
门铃响起,他陷在纠结的回忆与情绪中,无意识便开了门,一双大掌用力把门推开,那人就这样大辣辣晃了进来,差点把他撞开。
来人是于斐然,罗善地的另一个伴读、特助,和他一样,是一路陪伴罗善地的人。
于斐然有张过分漂亮的脸,彬彬有礼时堪称万人迷,但必要时,摆出痞子似的姿态,斜眼一挑,十足十让人觉得邪气。
进门後的于斐然身子微驼,双手插在裤袋里,脚站三七步,环视着他的住所。
他一直很怕于斐然,觉得对方邪气的眼有时一挑,就彷佛探究出了什麽,是以他在于斐然面前,总尽可能低调。
嗤笑一声後,于斐然开口:「就一个厨师的儿子,总归来说,你现在混得算不错哪。」
「有什麽事吗?」他仍站在门口,靠着墙,维持一段安全的距离。
于斐然转身看着他,还歪起头。「你知不知道我讨厌你?」
他吞了一口唾沫,不想予以回应。
「我本来想在你面前列个清单,甚至好好排序的,」于斐然啧了一声。「但想了想,还是别浪费时间。」
「有什麽事吗?」他问第二次。
二十几年来,他们维持表面上的和平,罗善地也总让他们处理不同的事务,他对内为主,于斐然负责对外,除非刻意交集,要避免冲突不难。
于斐然哼笑了一声,如兔起鹘落,瞬间已到他身前,一掌按在他胸膛,一手掐住他颈脖。
他霎时呼吸不顺了起来。
「谁都不能伤害小少爷,就连小少爷自己我都不许。」于斐然语气轻轻的。「你以为我都不知道你在搞什麽鬼?一开始我没证据,後来要不是顾念小少爷会心软而没揭露你──啧啧,现在又搞出这件事,你以为除了我,罗家不会查?」
他没回答,也无法回答,呼吸困难、满面通红。
「你求的是什麽?」于斐然又问。
他仍保持沉默,亦只能保持沉默。
「当年还使技俩让你一人跟去美国──」于斐然继续说着,脸上出现愤恨。「你到底是因为怎样?羡慕?嫉妒?恨?」
他开始挣扎,双手猛力想推开对方,但于斐然彷佛有蛮力,双臂力大无穷,紧箍着他,少了顺畅的呼吸,他能施展的力道有限。
于斐然邪气冷然的目光在他脸上巡弋着,哼笑。「可悲、自卑而嫉妒是吧?聪明浪费在嫉妒,相较之下,笨蛋小少爷简直是聪明的天使。」
于斐然突然松开的双手让他一下子摊靠在墙上,双脚几乎快站不住,只能猛喘气。
于斐然踱开几步又踏回,定在他身前,脸上没有笑容,只用令人恐惧的邪气,对他轻声细语着:「凭罗家给你的学经历,你在外面可以混得好好的,明天就递辞职单,就让小少爷以为树倒猢狲散,以为你势利总比知道你是个混帐东西好。」
他没说话。
「别傻了。」于斐然轻拍他的脸,一、二、三次。「你不乖乖听话的话,台面上有罗家会对付你,至於台面下嘛,你应该晓得必要时我可以多麽不入流。」说完,看了看自己的手,彷佛嫌弃什麽拍了拍,像拍掉什麽脏东西後,双手插回口袋,走了。
他滑落墙,瘫坐在地,只能继续平缓呼吸。
□
于斐然第一次看到罗善地的时候,这个罗家的小少爷才八岁,长得俊秀,笑容可爱温驯得像小绵羊。
那年他仅存的阿公过世,罗台生在丧礼上看到他,似是对他早期被过度渲染的聪明印象深刻,应该也曾找人调查过他的在校成绩,而後美其名照顾他、让他当罗小少爷的伴读,其实是把他当标竿,给罗小少爷压力,另一个原因,他认为是玫瑰之於葡萄酒。
玫瑰美则美矣,但葡萄园的葡萄酒才是昂贵的。为了培育健康葡萄,一旁一起种植的娇贵玫瑰是用来探知种植环境是否良窳的存在,同时玫瑰有刺,亦可防止葡萄受到侵害。
他于斐然,是罗台生为了训练这个小少爷接班而存在,伴读得好,未来可以成为左右手,若他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罗台生也博得照顾故人之後的美名。
多会算。
不过这个小少爷不是很聪明呢。
而且还是心软的笨蛋。
这样的小少爷来接班?果然富贵很难延续到第三代。他嗤笑。
看着笨蛋小少爷自己认真练习,让那个心机老师轻松赚钱,他真觉得罗台生的眼光很差。
「喂!」某天吃饱、洗完澡、甚至看完卡通,晃到读书间,看到笨蛋小少爷还在练习算式,他觉得好笑极了。
笨蛋小少爷坐直身子、抬起脸,摆出尊贵风范,一脸平和但又有礼地看着他。
噗哧!
他想起小少爷之前玩大富翁,因为被诡诈陷阱气得炸毛的小孩心性,那模样才是他心目中应该有的笨蛋小少爷啊!
不过才没多久,本来乖乖小绵羊的可爱模样,现在可以装出接班人的架式了?
他把手摊放在书桌上。「老师教你教不好,你还傻傻自己私下练习?」正常应该怪老师不会教吧?
「你一听就会,不是吗?」笨蛋小少爷瞥了他一眼,又继续拿起笔。
跟他比?噗哧!好的老师可以因材施教好吗?好的老师教法也不会只有一种。
「也没听你告状说我的坏话呢。」这笨蛋,不会看不出他鄙视的目光吧?
笨蛋小少爷放下笔,抬起头看着他。「我想,搞不好这是爷爷出给我的功课,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未来或许会遇到很多跟你一样的对手,先习惯也好。」
哟!笨蛋小少爷倒也不是朽木呢。
阿公赌光财产还欠了一屁股债,多少上门讨债的,他看过多少各种糟糕的人与事?
哪有像这个笨蛋一样的,明明可以骄纵任性、或者告状责罪他人的,却只是默默这样吃苦当吃补,根本善良的笨蛋……
看着对方貌似快受不了他,又礼貌地忍住那模样──
突然,他觉得笨蛋小少爷好好玩,跟着他,吃香喝辣少不了,搞不好还可以跟着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呢。
更何况,这笨蛋小少爷心很软,怎麽欺负他应该也可以,是吧?
年复一年的训练,俊秀的笨蛋小少爷越来越有接班人的架式,成为英挺十足的青年,罗台生还说,偶尔带点矜贵阿斗模样与纵情声色的假弱点,可以扮猪吃老虎,小少爷也学得七八分像,让罗台生对金孙越来越满意。
可能因着刘聿明私下的建议,罗台生让他先去四维历练,而由刘聿明跟着小少爷出国念研究所,回来後的小少爷,多了个妻子,但婚後的生活与随着进入四维大饭店任职准备接班,他可以感觉到,这个小少爷似乎越来越勉强。
几次往返洽公,他总是看着小少爷对窗外匆匆掠过的玩具专卖店回首遥望,他想起少少爷童年时总会看着窗外,看着後院玩积木的刘聿明。
彷佛小少爷的心里仍住着一个小男孩,而那个小男孩在追念未曾有过的童年。
小少爷的心软实在不适合接班呐,他的提案常常在最後一刻被推翻,总让他心里嘀咕着。
某夜,四维总部,小少爷的办公室里,他看着小少爷站在落地窗边看着夜景的背影,他暗暗吁了口气,故意拖着懒懒地步伐,走到小少爷身边。
就着隐约的倒影,他斜睨着小少爷的脸。
「喂!你也决定一下好吗?」他故意痞痞地问。
小少爷转过头看着他。
「要不要接班啊?」小少爷不够狠心,杀伐决断总过多迟疑,但他不介意做那个坏人。
接手的这个四维大饭店,一堆沈痾陋习,不够狠不行。
「说什麽呢?」小少爷嘴角扯出一个笑,边说边将视线挪正,再度看着窗外。
啧。「喏,你接班上位,我跟着万人之上;你想当个富贵闲人阿斗,我也落得轻松跟着吃香喝辣就好。」
他看着倒影中的小少爷似是张口欲言,却又决定沉默。
算了!小少爷想怎样都行,反正有他在。
「欸!对了!」他清清嗓。「小少爷,你怎只跟刘聿明勾肩搭背?」
他忍住没加笨蛋两个字,小少爷应该也听不出来吧。
小少爷脸上浮现难解的笑意,从倒影中睨他一眼。「你这麽妖孽。」
他嘴角抽了一下,努力隐藏眼里的失落。
仅沉默片刻,倒影中的小少爷,微微地笑了一下,扬起左臂,好兄弟般搭上他的肩,拍了一下。
他喉结滑动,化解掉哽在喉间那难以言喻的情绪,故意邪邪地挑眼瞧着小少爷,然後嗤了一声。
忆起往昔,而今,于斐然一手抱着纸箱,站在小少爷现在的办公室里。
啧啧,果然是让人养老用的鸟单位,柜台是大妈就算了,随便放他进来得好好教育,但那张总经理办公椅是怎麽回事?
那皮革都没好好保养,暗沉甚至有污渍斑痕,是能给小少爷坐的吗?
还有这张实木桌,似是刮出不少白痕後上面才覆着一块玻璃,这是怎样的穷酸风格?
老天!
他巡视小少爷的桌面,看着那个倒数计时器,日期开始在倒数了?
然後──
这是什麽鸟?眼睛好小!鹦鹉?
他眯眼看着鸟模型,在脑海中查找相关资讯。
脚步声传来,他放下鸟模型,回头,看到开完会的小少爷站在门口睨着他。
「啧啧啧,我提案,将这栋建物列为古蹟。」他先开口。
小少爷又扫了他一眼,低笑了一声,边走到办公桌後落坐。「有什麽东西用快递送来就行了,到付也行。」
「啧啧,还在气我搞罗二的那些事?」因为那些事甚至把他冷冻,让他坐领乾薪呢。「也不感激我为你做了多少不入流的事。」
「那些举动都没用不是吗?」小少爷揉揉眉头,而後打开笔电。
他嗤笑一声。
「欸!我的笨蛋小少爷,你还是看不清啊。」
不过算了!不重要了!
「你来干什麽?」小少爷一边查看信件模样,连头都没抬。
「小少爷,你忘啦,我的打算就是好好跟着你啊,你上位我就跟着万人之上,你当富贵少爷,我也少不了吃香喝辣。」他将纸箱往桌面空位摆,靠在案前,双手交握於胸前。「不过有点可惜,我本来在美女如云的战斗单位,现在只能跟来这个只有师奶团的冷宫啦。」
他看到小少爷嘴角扬起。
「这里没有职位给你。」小少爷抬头瞥了他一眼。
哼!「我可以清出很多空缺。」砍人的事情他最会了。
「这里付不起你要的薪水。」小少爷嘴角有可疑的笑弧。
哼哼!他几乎要把气喷出鼻孔。「我可以搾出付得起我职位的薪水。」
小少爷在笔电後方的那张脸似是思考什麽,想是知道他能把该整顿的低效与浪费、不事生产的冗员全部杀杀杀,他是什麽人,要制造出一个符合他身价与产值的职位有什麽难?只是为求快速,手段一定会非常激进罢了。
小少爷轻叹,抬头望他,头往门口侧点。「古秘书半年後要退休。」
「行。」他点头。「但职称要改特助。」于秘书太不适合他的形象了。
小少爷没回应,彷佛在思考,目光盯着那只鸟。
而後──
「就算你要等,在此之前,」小少爷顿了一下。「你有没有兴趣,先了解玩具产业?」
他瞅着小少爷,而後想到了什麽,假装叱了一声。「如小少爷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