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对极了，方川哪还有什麽好反驳。
拥有、失去、拥有、失去……他在遗失重要的人事物的当下痛觉关闭得太及时，甚至都没多少感觉难受，丧礼就这样悄悄地揭过去，遗体送去火化，骨灰坛摆进了灵骨塔，他的转学手续办妥了，徒留过往十六年在那里成长的痕迹，拖着一只行李箱，来到了他现在所站的地方。
命运并没有宽免他，因为离别来得如此毫不留情，未老，未病，发根都还黑着。
但终究无法从冰冷的躯体上挽回哪怕一丝半缕的温度。
「啊，你觉得是这样吗？」最後方川仅以略哑的一句话收场，池明瑜的神色像蒙上纱的玉石，尽管底下再如何通透清澈，可披着一匹薄浅隔阂，他看不明白他的消极与无能为力从何而来，只在他反映照出自己的眼睛看见，他的表情也愕然得不惶多让。
他没有再说话。
忽然就缄默下来了。
做检入的时候池明瑜没和方川一起走，好似是有人把他喊走。方川没多在意，稍微拾掇手机、外套就往後穿堂去，那里等着林绾和魏芝萱。
撇除方才的插曲，他的心情还算得上是有些期待的，新的学校无论校园亦或是同学心态都非常好，读书风气也不错，正式上学两周迎来校际园游会，大约有种新的一年元旦放假後不久又将临来寒假的愉悦，生活的节奏相当让人适应。
一路下四楼他见到面上带笑的人太多，幸福洋溢的，稍有缓和他内心的疙瘩。
「你们到得很早……嗯？」他首先注意到的是在一干人群中仍然具有身高优势的魏芝萱，大步流星地行履过去，池明瑜双手插在口袋里偎在旁边的柱子，见他达至，轻飘飘地予了一眼。
「来啦？那我们走吧。」
「有点紧张，呼，待会可不能丢人。」
方川指指某人头顶上的饰物，一时组织不好语言。「自备的？」
一会没在一起的功夫，池明瑜就把头发往後紮起来了，严谨一点地说，他戴着纯白色的运动发带框起前额碎绺，露出乾乾净净的脸庞，是清秀，却更多几分飒爽。初次见他这麽清爽示人的装扮，方川忍俊不禁偷两三眼注目。
池明瑜倏地背过身，落话：「走了，去报到。」
赛场乌泱泱成片的人头尽围挤在跑道上观赏中间热门音乐社的表演，一些播放音源的道具和音响搁在司令台边，嘈声震耳欲聋，方川一行四人在帐篷处签到，领好自己的背心，既先来之，索性就立在附近，远远地观看场内的演出。
社团似是派五位成员，各司其职地拿好乐器卖力演奏。第一首音乐他认得原唱是唱歌音色中的爆发力很能感染全场的英国歌手，非常澎湃激昂的曲调换到了尚不成熟的高中生来唱，确实少点韵味，但也足够令人为之一震，用本音对着麦克风那样单纯地抒发情感，这於方川有些新奇。
第二首明显是民谣歌曲，柔柔缓缓的调子如太软的丝巾悠扬升旋而起，被风带着绕转，轻轻一拂去能把人的棱角化得跑没影，百炼钢作绕指柔，他屹定着望，神情略略松懈。
「这届不错啊。」魏芝萱语带欣赏地夸了一句。
「很有活力。」
林绾同魏芝萱闲提寥寥几言，女孩子间无不可聊，方川耳畔有着的欢声笑语明朗鲜亮，他没能介入话题，刚巧台面上表演的社团退场，使他一下拢回心神，不自觉眼色往旁一飘，池明瑜依旧是远望人群离场处的模样，也不知是心有灵犀或就是巧合逢时，那个束戴纯白发带的人逮住他目光淡淡看来，方川愣是惊着，他略顿了顿。「嗯？」
觑了良久，池明瑜说：「你要是想要，我给你拿一条。」言下之意是，别乾巴巴地盯着他。
开始他没意会过来，等脑子毂辘转整圈理解後，方川连忙摇头。「不用。就是觉得难得。」相比平素不勤於打理自己的样子实为昳丽许多。
人在面对新颖、新奇的事物时，往往抱持更耐心些的态度。
在将气氛炒至最高点後热音社激流勇退，轮着上阵是满团黑衣服的热门舞蹈社，司令台副手确认曲目、音源无误随即操弄仪器放出瞬间炸场的音乐，场中央众人踩着鼓点齐刷刷的刀群舞震撼一小波人，前排围观的高一二学生捧场地尖叫助威，他们动作划一，不拖泥带水，跟随节奏调换编舞走位，力度很精神地体现在舞者手臂和小腿的肌肉线条，热舞社笑得帅气，男生扭腰直接，女生不甘示弱地撩发，气氛闹腾。
期间看似无事的音响爆过一次电流声，除此外场内来去全按彩排走，大多顺利。
大队接力被安排在社团表演之後约莫是学生数集聚操场的高峰值，冬日天冷，挤作堆非但不会感觉热，只怕还有互相取暖的嫌疑。司仪广播请比赛大队接力的班级至篮球场集合，再由裁判眼扫赛道认清站外是否正确，方川四人随意穿了背心，浅蓝色的，成团走向班上其他夥伴。
入境随俗地从了自己高二班的打气活动，抬臂致手心交叠，由体育股长朗声喊：「加油，加油，加油！」
尔後第一棒搁跑道上去，他冲大家比了个剪刀手，聚精会神待枪声响亮飞裂苍穹，迈开步子疯狂跑起来，他跑完半圈交棒到第二位跑者掌里，每个人都拚命地直速前进——第五棒是魏芝萱，她助跑谨慎，没超得太过却未抓着棒子，但手中重量一落她拔腿狂奔，高高系起的马尾晃荡随风，这时她是赛场第三顺位，方川看魏芝萱的势头，大抵想一鼓作气超越对方。
可惜差些。对方率先交接棒，他们刚起步班级这儿就换到林绾一道淡蓝倩影奋力追赶，甜美温婉的少女成了接力比赛的前锋，尽管离超车极近，到底没追过去。
方川踮踮足，看着跑道轮到第七棒，预备进场。专注比赛以後他的视线像糊了强力胶般紧贴同样穿着浅蓝队服的人，害怕出事况他未在头一时间发现，方川小跑就位，背身的姿势瞅不见池明瑜的目送。
「接！」第八棒次着实跑得尽力，堪堪与顺位二的队伍交棒到队友手上，方川鞋底摩擦着地面不会成为他前进的阻力，而是指尖缠握棍棒便疾奔的助力。
他摆动臂膀，不晓得是不是听到了班级有人嚷着「方川加油」，速度更快了一个档次。
脚步滞空时长多於踏合陆地，他的奔跑秉持什麽也不想的乾净状态，勤恳专注向终点迈进，只是远远地，差了一个号，方川的目标就变成池明瑜瘦高的身形。要把接力棒传到。方川的裤腿窜冲丝丝凉意，长跑带起的风让他忆起练习时候他错吸口气险些折在交棒处。
——稳住，不要倒。
——你也加油吧。
「别恍神！」池明瑜的声音混着冷气劈来，方川醍醐灌顶，他抬起脸，那人已跑了两步。
顺应惯性他多前进了点，他赶忙调整呼吸，耳边炸满同班同学一团乱七八糟的呼声：「池明瑜快超他，快！加油——」
「我们要赢！」此歇彼又起，「加油，快一点！」
少年意气风发、脚下稳健地调动速度全力冲刺，由於已然迷眼的前一棒抢越第二名的位置，本就对短期爆发十拿九稳的池明瑜如虎添翼，飞箭离弦，轻松擦着原冠军的肩掠走志在必得的光彩。
方川喉头哽着加油的话。
魏芝萱拍拍他右膀，笑说：「你很厉害，虽然原本差距就不大，但是刚才你旁边那是田径队的，这种情况下竟然还能超前。」
她的从容来自局势已定，池明瑜会拔得头筹。见方川恍惚，想及他是转学过来的，团队比赛获胜的场面兴许仍很有吸引力，搭话两三次等不到回应，她无奈地给了句提醒，说是林绾特意把他们方池二人的比赛过程都摄录下来，待会会传班群的，记得查看。
「哈，哈哈……」叮，手机通知与现场欢呼响彻在他迷迷蒙蒙的感官到处游移，方川滑解待机萤幕戳入群组，相簿甫建立好，陆续跳出上传成功的十个单独影片，他候到最後一个，朝影片轻轻一点。
这是他同桌。
抱着第一名，凯旋归来。
偏那人不负众望荣耀加身，照旧该做什麽就做什麽，他眉梢舒展，取过章谋递的水旋扭瓶盖囫囵浇灌，朔风凛冽，一通比完倒是不热，池明瑜没扯下松垮垮的背心，注意到班级竞赛例行的自拍纪念，择了个靠边的角落窝着，白肤赤唇，映在镜头的轮廓清晰地定格他表情略显温柔，合该人凑齐便拍，还是有人眼尖揪到不在范围内的方川，像毫无集体荣誉感。
「拍照了！赶紧的！」
「缺你啦方川，咱们拍个第一名的合照！」也挺敢说，其余正欲归还背心的队伍都伫足附近。
「来来来，这儿给你留位置了。」
方川这才投以注目，了然地做势道歉，大高个被塞往合照里。
与池明瑜是极左和极右的经纬。
所以说，青春是件多麽奇妙又十足值得多加留念的事，进程每人独一份各自相异，来日回想亦觉年少不曾背弃，自然没有遗憾。十二月二十一日，冬，清风疏朗，高二文组彼此围困的一张相片，青葱年华的男男女女嬉笑打骂，恣意逍遥，无人面露不快。
都市的小孩儿有一点好，淬去课业繁重、家事琐碎的杂质，笑起来也似天真不谙世界险恶。十七岁的面孔如是羞涩、稚嫩，两眼放光，没有山穷水尽，只向着跋涉登顶。
「一、二……来，笑——」
方川配合地弯唇。
你们在天之灵，会不会看见我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