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阳光穿透眼皮,十分刺痛。我翻过身,寻求阴影。昨晚没有做奇怪的梦。
啊,昨晚。
我倏地睁开眼。阳光洒落,熟悉的脸庞放大出现在我面前。柔顺而略乱的黑发,乾净清澈的五官。闭起的双眼垂下长睫毛,顺着鼻梁线条而下,略薄的嘴唇微张,规律吐出气息。
炀的脸,从小看到大,没变过。
有些异样感。我挪了挪沉重的手臂和腿,赫然发现它们大剌剌的缠绕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体上,手臂绕过他的腰,腿缠着他的腿。我和他的鼻尖相距仅仅数寸。
完全清醒。
我立刻挣扎着起床,环顾四周。是我的房间。摸了摸脸,妆都没卸。低头看,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心中放下大石的违和感觉反而让我脑中警铃大响。
我难不成以为自己——
「唔⋯⋯」旁边这家伙咕哝了些什麽,眼睛仍然闭着。我吓得半死。「⋯⋯连恩海?」
我跪坐在床上,大气也不敢喘。
邱炀醒了,以极慢的速度用手臂撑起身体,眼睛迟缓的睁开,转向我,一副睡眼惺忪。「⋯⋯终於当够无尾熊了?」
「说,说啥⋯⋯」
他停顿,低头看了看穿着帽T的上身,似乎自己也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片刻後,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神闪烁着促狭。
「你难不成以为我们——」
「好了闭嘴!」我大叫,感到自己脸如火烧,「我昨天——呃——你带我回来的?」
「对。」他放开撑着的手臂又倒回床上,再度闭眼,似乎没睡饱。
「喂,这是我的床。」
「还真敢说耶,」炀的语气慵懒,「⋯⋯也不想想是谁在我好心背着酒醉的她回家还送她上床睡觉时一直超用力的拽着我不放害我只好整晚在这里当一棵树。」
我无法反驳。
「⋯⋯好啦,对不起。」我说,拽着他拉过去的被子。「谢谢。」
他不说话,倒是不知为何用力拽过被子,拉上去盖住自己的脸。
「你干嘛啊?」我不客气的说,同样用力把被子拉过,不料他又再度施力,险些把我整个人扯过去。荒谬的拔河赛。「回自己房间睡啦。」
停顿片刻,他的声音从被子底下闷闷的传来:「你先穿好衣服我再起来。」
「啊?」我疑惑,低头再次审视自己。
我刚刚铁定是还没睡醒才会没发觉自己穿着的衬衫前面扣子都松了,大大敞开。火烧的感觉再度袭上双颊,直至耳朵。我火速把扣子扣上,整理好衣领。「好了,你滚啦。」
他动了动,犹豫数秒,先是略为把被子拉下,露出眼睛盯着我,确认过後才整个人从被窝里出来,走出房间,关上门,一句话也没说。
盯着他的背影,非常细微的,我注意到他的耳朵泛着些许不常见的红晕。
猛然想到昨晚犹存的记忆中最後的片段。炀抱起失去力气的我,十分轻柔地。
「你很美。」
砰一声,枕头被我狠狠砸到墙上,伴随着我几乎让天花板震动的放声大吼大叫。千帆在外面大喊:「恩海,你便秘哦?没事吧?」
「我——没——事——」我整颗头埋在枕头里回应。
但事实上,我才不是没事。
————
没什麽事做的周日中午,我在厨房弄了点泡面加蛋吃。手机震动,是小佑来电。
「喂?」
「恩海,没宿醉吧?」是小佑一贯爽朗的语调,「昨天是邱炀背着你走回去的知道吧?他在酒吧把你抱起来的画面还引起全场不小的骚动呢。」
「呃,」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情绪又开始起波澜。小佑笨蛋。「别提了⋯⋯所以昨天後来怎麽样了?」
「哦,」小佑有些歉疚的说,「这个我要跟你说声抱歉——昨天原本想跟着邱炀一起陪你回去的,但他说他一个人没问题,你又看起来还好,大家就劝我留下,所以——」
「完全没关系,别放心上。」我直接说,「你们昨天後来又聊了些什麽?」
「没什麽,倒是,」小佑说,「昨天,继邱炀抱起你的场面後——」
「——拜托你别提这个了——」
「——在那之後,那个神秘的天菜交换生居然在场,而且被一群人拱上台自弹自唱!」小佑兴高采烈,「他们那群好像都是交换学生,而且他在场我们之前竟然都没注意到,总之——他吉他弹超好,唱歌又超好听,全场当时都快疯掉了。」
「真的假的⋯⋯」我很是讶异。那个交换生在场的事我倒是在醉倒过去之前就知道了。
「真的啊,我爱心直接狂冒三百颗。」小佑说。我呼噜呼噜的吸着泡面。片刻後,她忽然在电话那头大喊,险些把我耳膜震破:
「啊啊——都忘了!!」
「忘了⋯⋯你忘了啥⋯⋯」我把话筒拿得远远的。
「终於知道神秘天菜交换生的资料了——昨晚我成功跟他搭到话!刚才怎麽会忘了跟你说啊?」小佑无比兴奋,「他给了脸书——等等,我传给你他的脸书页面网址,你快看——」
我收起通话页面,打开小佑即时传来的讯息,点进网址。页面跳出,那个人的头像是一张在貌似夜晚的海港前的背影照片。名字以中文写成。
「兵藤夏弦」。
个人简介只写着他名字的罗马拼音:HyotoNazuru。动态墙,几乎空白。相簿,只有一张一年前地标是日本东京的风景照片,以及多年前上传的另一张。
那张照片不知何故,非常吸引我的视线。
黑白画面中,大概是十五、六岁,高中生年纪的他,跟貌似是爷爷奶奶,近七十岁的一对年老夫妇坐在长沙发上,三人都笑着。看似普通、温馨,却给我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感觉。
「兵藤夏弦,夏弦,你不觉得是个非常适合他那种帅哥的名字吗?」小佑仍然兴奋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而且他资料空白成那样,还是只知道名字,其他根本等於不知道,还是好神秘喔。」
我盯着手机萤幕。头贴照片里的那个港口,感觉似曾相识。
是记忆?还是梦?
倏忽之间,许多碎片飞逝。异国城市。滨海公园。海上烟火。哭泣的男孩。跳跃,古老欧式书房。年老的外国女人。谜样的男人。寂静。声音、光影、灰尘扬起、呼啸的风——
「恩海?恩海!」
睁开眼,啊,我在厨房里。小佑在跟我讲电话。此刻她的声音非常紧张不安。
「你刚刚突然开始疯狂喘气!」她慌乱不已,「你现在还好吗?没事吧?怎麽了?我——」
「小佑,」我努力让自己语调显得平静。「刚刚突然有点喘不过气而已,我没事。我很好。」
「你刚刚听起来不像是很好!」她说,「邱炀在你身边吗?那个混蛋——」
「我没事。」我说,试图缓和呼吸,语气斩钉截铁。「真的没事。李佑良,别担心。」
「你最近很常神游或发呆,以前都不会这样的。」她担忧的说,「现在又———你确定真的不要去看个医生或什麽的吗?」
「不用。真的,我一切正常。我很好。真的。」
经过我一再挂保证,小佑终於勉强妥协。
挂断电话後,我叹口气,又开了脸书,看着那个人——兵藤夏弦——的那张令我相当在意的照片。少年与老人。
凝视着。思绪在奔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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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接了家教,用来填补学校和咖啡店打工之外的空白,顺便多赚点零用钱。小学六年级的世臣是一个鬼灵精怪、喜欢自作聪明的小男生,某种程度上其实十分天资聪颖,但前几堂课的经验还是让我相当头痛:他不愿专注在课上,想跟我聊别的他认为有趣的事情,就算放慢脚步教,他也老是打马虎眼。
周一晚上,今天的课,我决定试试别的方法。
「世臣啊,」在这个小男生又一次试图转移焦点,正滔滔不绝地跟我述说他最近迷上的汽车杂志有多少帅气的车款时,我指着杂志上一处文字发问,「这里写说,这个知名品牌的一个复古车款最初是在1987年12月5号推出上市的,是吧?」
「是啊,」世臣起初吃了一惊,因为我很少在他的演讲中发问,要不就是直接打断。但他很快就因为我对这些感到兴趣而开心起来。「老师你知道吗,很多人都只关注现在新一代的车款,不过我可是连老一代的都知道喔,这款我也很喜欢,它後来被改良演变成——」
「那你知道1987年12月5号是星期几吗?」我突然反问。
世臣愣了一下,「啊?······我不知道。」
「我知道喔,」我看着他微笑,「是星期六。」
「你怎麽会知道?」
他狐疑地盯着我。我只是微笑,拿出手机。「你可以查证看看是不是真的。」
他有些不确定的接过我的手机,搜寻了这个问题。结果显示,1987年12月5日,确实是星期六。
「为什麽你会知道?」他好奇的问。
「你现在开始随便问我一个历史上的日期,我都可以告诉你那是星期几。」我笑得更深了,「来问问看。」
「那——」世臣眼睛闪着微光,「1948年10月7日。」
「星期四。」
「1803年9月6日。」
「星期二。」
「2009年3月14日,」世臣眼里的光越来越亮。「我的生日!」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是星期天。」
查证结果,全部都对。世臣小小的脑袋开始摇摇晃晃:「老师你究竟是怎麽知道的?日历跟星期几的关联是没有规律的呀。」
「说得好,但是,」我笑笑,「的确有个可以解决这种问题的很高明的小技巧。我敢打赌你身边的同学,甚至没几个大人知道这个,但它对你来说可能会有点难。想学吗?」
他用力点点头,表情迫切。
奏效了,我从心底高兴的呐喊。勾起他对学习知识的兴趣了。
面对世臣这种天资聪颖但有些自视甚高的孩子,必须要先设法赢得他的尊敬,他才会听人说话,才会愿意被教导。简单来说,要让他觉得你很厉害。直到刚才之前,这个小男生恐怕一直都是没把我放在眼里的。并且,用这种诱导式的说话方法、让他觉得「可以学到身边的人都不会的东西」、给予难度比较有挑战性的内容,都是能成功引起他注意力的要点。
我耐心地讲解完这个其实相当有名的日历与星期计算法後,他看起来对我肃然起敬。
「原来是这样。但是,老师你还是很厉害啊,」他认真的看着我。「要记住这一大堆规则,还要能在瞬间计算出结果,老师你其实是天才吧?」
我扬起嘴角,「世臣你才厉害,小小年纪就能理解这麽复杂的知识。」
课程开始顺利进行。我心想,回去要好好谢谢恒安才行。他是我们的室友、炀的好朋友,也是我认识的人里面家教经验最丰富的人,昨天他好心给了我许多建议。
上到一半,我搁在桌边的手机忽然叮咚一声,有讯息。
「啊,对不起。」我平时上课会关声音的,今天却忘记了。忽然,世臣贼笑着一把从我手里抢走手机,高高举着,眯起眼看着萤幕,大声朗读出讯息内容。
「『学校後门的卤味,要吃?btw衣服帮你收了』,是『炀』传来的。」世臣语调暧昧的瞥向我,「这个是男朋友?」
「不是。」我板着脸说,伸出手。「手机请还给我。」
「来看看头贴——哇,这个哥哥好帅。」······这个死小孩。「他真的不是你男朋友?」
「不是!」我说。几番折腾,他才终於笑嘻嘻地把手机交给我。真是难搞。
下课後,准备离开前,我注意到世臣的床上搁着一本书,里头夹着书签,从封面看来,貌似是奇幻类型的小说。「你在看这本书啊?」
「是啊,这本很好看。」他说,把书递给我看。「是从爸爸的书房收藏拿来的。」
「爸爸?」
「爸爸他超级喜欢看奇幻小说,他在书房有一整柜很惊人的收藏喔。」世臣神情透着骄傲。「这本是他最喜欢的作家写的,这个作家在国外很有名,还写过其他很多书,都很好看,小时候爸爸常念里面的情节给我听。」
「是吗?真好。」
是翻译小说,书本本身很有年代了,起码二三十年以上,但保存良好。我盯着书封最底下以烫金字体印上的作者名字。艾琳·奈亭格尔(EileenNightingale)。
Nightingale,夜莺。即使在英文里都算是十分罕见的姓氏。我应该完全没听说过这个外国女性作家才对,但是,为何?
一股熟悉的既视感涌入体内,带动我全身的记忆奔流。
感觉太过强大,比预期更加令我头晕目眩。所有那些最近侵扰我的记忆碎片又一次如潮汐汹涌奔来,那些场景,那些人,那些烟火。
究竟为什麽?
我竟有种眼泪快要夺眶而出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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