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病榻时，江忆柔时常做梦。
她梦的很杂，几些琐碎的细节早已经记不清。
男子充满爱意的笑颜、父亲流淌愤怒的双眼、庶妹昂扬得意的神情······还有，孟雎轻吐在她耳边温热，萦绕鼻腔的酒气。
那些尖锐的叫骂、令人胃部翻涌的作呕感、伤口与拉扯的疼交织，有时候，温暖与喜悦是那麽鲜明，但伸手一抓，只徒留闷痛和乾涩，再生不出一滴泪水去浇慰。
後来，她开始梦见孟珩，心中那些纷乱的情绪便少了许多。
脑子里记的最深刻的，大概是孟珩两岁的生辰罢。
那时的小孟珩开始挑食，可独独锺爱那甜软的酸奶黑米糕，平时江忆柔担心影响她身子发育，是会管一管的，不过难得生辰这样大日子，便打算亲自下厨，让她高兴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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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忆柔约莫是巳时进的厨房，但至未时也不见出来。
厨房时不时传出令人心颤的巨响，还有阵阵不详的白烟冒出，一闻，更有几丝不明的异味飘散在空气之中。
小孟珩这会儿睡醒正着急着找妈妈，宁樱也实在是放心不下，便捎上她寻去厨房瞅瞅状况。
两人前脚方至，只听「吱呀」一声，厨房的木门被缓缓推开，江忆柔手里端着一盘黑乎乎的糊状物．神色有些沮丧，叹了口气，拖着疲惫的身子走了出来，越过门槛时还绊了一下，险些摔跤。
小孟珩看到母亲，就跌跌撞撞地扑了上去，江忆柔手忙脚乱地将手里的盘递给宁樱，接住小孟珩。
「嘶···」在抱起小孟珩的瞬间，那种灼热的刺痛让她忍不住轻呼。她竟给忘了，忘了自己才接受过滚水的洗礼这事···
低头瞥见小孟珩忧心忡忡的望着她，她赶紧扯出笑容道：「母亲没事，只是小烫伤罢了。」
小孟珩听不懂烫伤是什麽，但看母亲露出笑容，也不再皱着一张脸。
倒是宁樱闻言，凑近一看，顿时惊叫出声。
江忆柔原本娇嫩白皙的手臂上红肿一片，起了疱，且不说这最严重的烫伤，甚至向来素净的指上也有好几道浅浅的刀痕，鲜血自细长的口子涓涓流出。
「小姐！您这哪能叫做没事！」
江忆柔摇了摇头，暗示她别让小孟珩发现异样，宁樱才打住，但一举一动无不催促着她家小姐速去上药。
奈何不了宁樱，三人於是回到江忆柔的院子里。
宁樱吩咐婢女去取伤药，趁得这个空儿，她才有机会细看江忆柔在厨房门口递给她的那盘糊状物。
左瞧右瞧，实在看不出，她忍不住开口询问，「小姐，您忙活了好多个时辰，做的这是甚麽呀？」
「酸奶黑米糕。」
「······酸奶米糕？」
「嗯，酸奶黑米糕。」
「······那啥···其实小姐您要想吃的话，宁樱可以直接让厨子给您做的，您用不着···累坏自己······」
「阿珩不是生辰吗，是给她做的。」
「······」
「怎麽？我第一次做，有点儿怕它的味道不好，要不你帮忙嚐嚐？」
宁樱看了看手上的「酸奶黑米糕」，再看了看一旁浑不知情的小孟珩，眼睛滴溜滴溜的转，似在思考什麽，接着她深吸一口气，不带断句地道：「既是小姐为阿珩做的宁樱不好逾越就不试了。」言讫，又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啊，伤药送过来了，咱别想这，阿珩会喜欢的，小姐还是先抹药罢。」过程快速、完美，一气呵成。
江忆柔有些哭笑不得，她自己做的东西她能不清楚吗，这酸奶黑米糕可谓失败的彻底，自然是不会给小孟珩吃的，本就是想逗逗宁樱罢了。
微凉的膏药覆上伤口，舒缓了灼痛，她忍不住轻吁。
宁樱见了，不禁嘟囊道：「您还知道痛啊，谁让您非要搞事情······」
她觑了宁樱一眼，她朝她吐了吐舌。
这丫头给她惯的，最近是愈发嚣张了，江忆柔在心中暗暗苦笑。
「小姐您这手先别碰水，宁樱晚点儿会再来给您换药。」
「嗯。」
缠好绷带，宁樱叮嘱几句，便忙活去了。
宁樱一走，江忆柔的眉就蹙了起来，黑米糕搞砸的彻底，是不可能给小孟珩了，那她该拿个什麽做生辰礼呢······须得是她喜欢的东西才行啊······
说来惭愧，酸奶黑米糕本是一道挺简单的小点心，下人们做起来毫不费力的，可她一个大家小姐哪能做过这种事，充其量就是洗过几把米。
尚未出阁前，奶娘曾苦口婆心的劝她，即便有人侍着，自己也该会做点吃食，可她偏生懒惰，不愿同奶娘学。
想来想去，突地後悔，以往她若是好好学学，也不会搞的这般窘境，现在连给自己的孩儿煮个什麽都有困难······
思及此处，江忆柔蓦然垂首，又叹了一口气。
本在一旁玩耍的小孟珩见母亲如此，虽不明白个中缘由，却拾了自己珍爱的泥塑小偶至江忆柔面前，装模作样的给她比划了起来。
「母亲看！阿珩进了老虎洞穴，把摩罗救出来了！」
摩罗是她给小偶起的名字，平时不论她是因受伤而哭泣、因心爱的物品丢失而难过，还是因事不如意而气恼，母亲都会给她演拯救摩罗的故事——无所不能的侠女阿珩救出被各式怪物掳去的摩罗。
不知为何，她特别喜欢故事中的自己，可以靠自己的力量保护心爱的东西，
「啊！竟然又来了一只大鸟把摩罗给捉去！」
「看我的！」
「阿珩爬上好高好高的山，打败大鸟，救了摩罗！」
看小孟珩拿着小偶自导自演的努力的模样，江忆柔忍不住笑了出来，她一手从玩物堆里挑出一只全身长满刺蝟毛，生得像牛的野兽，喊道：「穷奇吃人啦！摩罗被带到它在深林里的洞穴了！」一手拿过小孟珩手里的小偶摩罗，装出惊恐的声音：「侠女救命啊！我要被吃掉啦！」滑稽的语调和表情让小孟珩格格笑个不停，但也不忘操纵手上的小偶回应：「摩罗别怕，阿珩这就到林里就你！」
侠女阿珩穿过漆黑的森林，终於找到野兽穷奇藏匿摩罗的洞穴。
「穷奇，快把摩罗交出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她正气凛然。
「哈哈哈哈，这里可是我的地盘，你未免不自量力。」穷奇露出尖牙，威吓道：「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
「哼，接招！」
几番纠缠後，穷奇身中数箭，被打得落花流水，哀号不断。
「呜啊啊啊，侠女饶命，我再也不敢做乱了——」
穷奇仓惶逃离後，一个蓄着胡须、长着羽翼的矮老头出现了，他朝侠女阿珩做了揖，又指了指洞穴：「这洞穴本属於老夫，大意被那可恶的穷奇给占领了去，幸得侠女惩戒此兽，老夫感激万分。」
「方才一算，今日竟是侠女的生辰，敢问侠女可有何愿望，老夫必全力达成。」
「愿望啊······」侠女阿珩咬唇思索，「小女子一生无甚所求，只望······能一直陪在母亲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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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就这样一来一往，小孟珩玩得累了，眼皮渐渐沈重，江忆柔轻轻地将她抱到床上，掖好被子。
转身准备离去时，衣角突然感受到微微的拉力，耳边传来小孟珩充满倦意的声音：「母亲抱······阿珩···不要母亲走······母亲···不要把阿珩丢掉···」
江忆柔的心紧紧揪起，这个孩子得多麽不安才会如此？可是她却始终无法将那些颤抖破碎的音节组织成几欲脱口而出的「好」字······
她想，她平常待她那样忽冷忽热的态度，应该让她很困惑吧？
然，她的内心又何尝不是煎熬？
她知道孩子无辜，可初与孟雎行房时，那令人全身颤栗的恶心狠狠地烙印在她的身、她的心，在勉强结痂的伤口上，留下了无法抹灭的疮疤，而孟珩的存在，正似一把利刃，反覆在那道疮疤上割抹出血痕，她怕，有一天，那道伤痕又一次涌出鲜血。
对不起······
涟涟泪水无声打湿了被辱。
但是，母亲一点也不後悔把你生了下来，因为你给了我好多好多，我从来都不敢奢望的喜悦。
她低头亲了亲孟珩粉嫩的脸颊。
阿珩，生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