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自重生当晚後,虽然感到荒谬,黑死牟还是在尽可能故作孩童中完成了身为继承人的每日功课,从而确认了这一世的继国家除了因为时代背景所产生的规模与社会阶级不同以外,关於家庭结构的种种几乎没有任何变动。
父亲严厉母亲体弱多病,胞弟依旧被视为不祥住在後院的三叠小屋里,而他仍是那训练与学习堆积如山的长男,同时也是个资质平凡,即将被汰换地位的可悲存在。
那日在树丛之後的父亲与下属亲眼见证了不祥次子手持竹剑打晕剑道老师的瞬间,後续无须听见耳语交错,黑死牟亦知晓其讨论话题为何。
所有的事情皆依照前世的脚步推移,久远到模糊不明,却又清晰如昨。
虽然还摸不透上天让自己重生异世的真正意义,可无论其目的为何,他都来得及阻止这一世的自己重蹈覆辙。
黑死牟决定在日渐病重的母亲临终前离开继国家。
在离家的那天晚上,黑死牟去到了後院那只有三叠大的小屋,伸手轻轻敲响门板,彼时寺院钟声已经敲响九下。不一会儿,一个小小人影慢吞吞出现在了纸门前,伸手将门板缓缓推开。
接着一双静谧无波的深遂红瞳映入黑死牟眼帘,而後随其主人来到了他近前。
「兄长,我们今天玩什麽?」毫无抑扬顿挫的稚嫩嗓音却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细微雀跃。
黑死牟抿了抿唇,从身後拿出了风筝和双六棋盒:「缘壹想玩哪一个...?」
缘壹听了一愣,大概是兄长头一次让自己选择,所以显得有些犹疑。黑死牟也不急着催促,只在缘壹踌躇选择了风筝之後将双六棋盒递给了他。
「把这棋盒...拿去房间里...收好...」
「...可是这是兄长的双六棋。」缘壹眼睛眨了眨,神情有些疑惑。
「对...但从今天开始...就是你的了...」黑死牟又将棋盒往胞弟的方向递了递,对着依旧面露疑惑的他说道:「因为缘壹...很乖...所以...就当作是...哥哥送给你的...礼物...」
缘壹听闻後没什麽太大反应,却将接过手中的棋盒紧紧抱在了怀里。
「多谢兄长。」
黑死牟点点头:「快拿去放好罢...不是还要去...放风筝吗...?」
与前世战国时代的继国宅相同,在三叠小屋的後方有个疏於修缮的裂缝口得以通往屋外,屋外有条下坡的蜿蜒小路通往河堤边,河堤边上有片广袤平地,时值夏季,平地上长满翠绿苇草,此时正随着晚风徐徐摇曳生波。
黑死牟牵着缘壹走过蜿蜒小路,一人各拿着一只风筝来到草地上绕开了卷轴上的细线。
今夜的月色如同黑死牟重生的当晚,如被墨汁染黑的乌云在空中徘徊不定,皎洁的明月隐身在其中若隐若现,飘扬天际的风筝被遮挡在暗夜底下看不清全貌。
可黑死牟连缠绕在风筝上的五彩装饰有几个颜色都看得一清二楚,而他知晓缘壹亦如是。
看似无异的夜视能力,两人的通透在本质上还是截然不同,由上天赋予或者後天未知原因得来,此二者谁胜谁负,高下立判。
黑死牟内心复杂,拉着卷轴的手心紧了紧。这时耳边传来了一声轻呼,而後是咻的一声物体迅速远离的声响,他侧头一看,只见缘壹抬头看着天空神情木然,拿着卷轴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放下。
「风筝断线了。」他喃喃说道。
黑死牟抬头望向空中,此时夜幕里只剩下一只风筝迎风飞舞,另一只已经不见了踪迹。再低下目光,那双静谧无波的深邃红瞳正看着自己。
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与毫无抑扬顿挫的嗓音,与那分明消逝在遥远前世却深印他脑海至今的人影完美重叠。
彼年总在摸不着其真正所想与苦苦追逐仍旧不及项背而羞愤交加的他,在历经过近五百年的岁月,於临终前刀光剑影之中看见了极端丑恶的自己,在飞快的记忆回溯之际被初衷醍醐灌顶。如今他重生异世,褪去了内心所有愤恨不平的,妒嫉的,酸涩等等的激烈情绪归於平静,遥望久远残存的吉光片羽,或许,自己总能猜透些什麽吧?
黑死牟将手里的卷轴往回绕了几圈以防阻力过大导致断线,接着将其递给了眼前胞弟。
「手拿好...别再让风筝...飞走了...」
待确认过缘壹抓紧了卷轴,黑死牟将自己的手放开,本来是属於他的风筝,现在转交到了缘壹手中。
当晚风逐渐停歇,黑死牟带着缘壹又回到了继国宅屋外的裂缝口。
「快进去...就寝吧...」
缘壹顿了顿,而後朝身侧胞兄问道:「兄长,我们还有时间可以玩双六吗?」
还是同样的面无表情以及毫无抑扬顿挫的嗓音。
黑死牟叹了口气,接着伸手抚上缘壹那头被风吹过更显蓬松的乱发。
「缘壹...哥哥要离开了...」
缘壹神情呆滞,半晌没有任何反应。
「缘壹...有听见...哥哥说的话吗...?」黑死牟又开口问道。
缘壹眨了眨无神双眼:「兄长是要出去玩?可以带缘壹一起去吗?」
黑死牟摇摇头:「你要待在这里...以後家里的一切...就要...拜托你了...因为哥哥...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麽兄长不会再回来了?」
黑死牟看了看缘壹拿在手中的风筝,低声又道:「因为这样...才是对的...」
缘壹头一歪,再度陷入沉默。
眼前胞弟满脸的迷茫,黑死牟也不再多说,总归他有一天会自己明白的。
只要缘壹继续留在继国家,以他聪慧的天资足够博得父亲全数的青睐,无须在幼年时期为了生计被迫奔走山野,他会在衣食无虞的环境下长大成人。成人後的缘壹将会有个情意相通的妻子替他生下白白胖胖的儿子,在大宅院里共享天伦,不会在深山僻壤遭受食人鬼的杀害,从此天人永隔。
不会因为亲人主动鬼化背叛而被遭受共经患难的同伴谩骂唾弃,甚至逼迫切腹谢罪,不须主动离开曾经的归属,孤身游走世间。
不须在寿终正寝之际看见曾经唤作兄长的丑陋生物,在鲜红如血的月色下留落悲悯的泪水,分明保有不输全盛时期的剑技仍未及将其杀害便撒手人寰。
不会在身而为人的八十年间郁郁寡欢怀有愧悔,这一世的他会过的平安幸福。
「那兄长离开了要去哪里?缘壹能够去找兄长吗?」缘壹呆板无奇的嗓音又在黑死牟耳边响起,他自思绪中抬起目光,缓声问道:「缘壹...想被送去...寺院里吗...?」
缘壹摇摇头。
「哥哥走了之後...你就不会被送去...寺院了...」
「那缘壹会被送去哪里?」
「缘壹哪里...都不用去...你会在这里...长大成人...然後--」黑死牟话说到一半忽然停滞,他敛下双目沉默良久,最终彷佛梗在喉间的石头落下,释然开口:「然後...你会成为日本第一的武士。」
缘壹一听当即摇头反驳:「兄长才会成为日本第一的武士,缘壹不想要成为武士了,缘壹...缘壹只想要一直待在兄长身边就好。」
「是吗...」黑死牟若有所思别开了视线,而後轻叹道:「时间已经...很晚...你该...回房睡觉了...」
「可是兄长还没告诉缘壹您要去哪里?」
缘壹拉住黑死牟袖子的力道之大,其静谧无波的红瞳给他看出了一股誓不罢休的坚定。
黑死牟轻轻梳理着胞弟的乱发,一边哄声道:「你今晚...先上床休息...哥哥...会再回来...找你的...」
「兄长是说真的?」缘壹稍微放松了捏住袖子的力道。
「...真的...快进去吧...」
将缘壹哄回了三叠小屋的房间,黑死牟重新站在屋外的裂缝口前,此时高挂在空中的月亮没了乌云的遮蔽,朦胧银辉自东方逐渐往西推移,洒落在地面上形成一道笔直路径,彷佛明亮的起点通往黑暗的终点,而他便是要去往那黑暗的所在。
在离开之前,黑死牟最後一次回望了继国宅,在近似虔诚的祈念中将这一世的缘壹收进自己的脑海。
缘壹,当前世的所有人抵不过生而渺小的种种宿命,唯有你超脱世间常理之外,生而集诸神宠爱於一身,如若没有意外,今生也会是如此。
而无论前世今生和你同降於世的我自身意义为何,往後都将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
从继国家带出来的行李除了随侧竹剑、几件换洗衣物以及少许乾粮之外,黑死牟还到帐房摸了点银钱出来,毕竟接下来的旅途充满着未知,就算能够抵挡自外来侵犯的性命威胁,做为渺小易伤的麻烦人类,他还是得持续进食喝水保持最基本的生活所需才有办法顺利走下去。
从後院外墙绕至大门口,黑死牟持续向东行,横竖不必仰赖纸笼灯光指引方向,他特意挑了夜间市集休市的时间离开,如此便能走的悠然亦无须避人耳目。
而後走过市集范围之外,穿过遍地碎瓦残垣来到临近鸭川的碎石子路上,在河堤边架有一条连接到彼岸的木制小桥,小桥入口的两侧栅栏被绑上数条红白交织的绳索禁止通行,夹带着水气的清风自北边上游拂面而来,拎响挂在绳索上的数十个铜铃铛不绝於耳。
当黑死牟解开最後一道绳索,自远处寺庙传来了十二下钟声,霎时乌云蔽月光线远离,子时正中,阴气最重之时,他拾起步伐走上桥面。
不知是心理作用或者真是进入了所谓魔界的领域,分明是炎热酷夏却吹起阵阵冷风,冷风时而灌进黑死牟衣领内流连不去,从鸭川前往秀峰的路途并不算近,他没流半滴汗,倒是竖起了不少寒毛,掉了满地的鸡皮疙瘩。
当高耸秀峰近在眼前,那令人感到相当不舒服却无法控制的机能反应驱使着黑死牟乾脆跑了起来。
秀峰山底下是片辽阔的幽暗密林,茂盛的根茎枝叶由下往上缠绕交错,黑死牟在林子前方停下脚步,从此处向内望去漆黑一片,近乎密不透风活像是个巨大窟窿。
他站立原地停顿半晌,而後欠身行了一礼:「打扰了。」接着便朝林子走了进去。
在光线骤暗的林子里所有事物呈现黑白画面,黑死牟观察着周遭环境一面依靠直觉往深处移动,沿途偶尔会有自林叶缝隙间穿透进来的光线阵风,或者因为自己这不速之客到来而出现匆匆掠过的野生动物,其奔跑踩踏过的碎石断枝会发出声响回荡在整片密林中,接着是各种飞禽走兽之间发出的连锁叫声此起彼落,彷佛在传递着什麽消息似的,而最终会在叫声渐弱之际再度归於寂静。
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值得去特别留意的地方。
走在宛如反覆倒带看不见尽头的冗长林道里,黑死牟无从得知时间的流动,此处听不见寺庙钟响,只能藉由每次一闪而逝的月光得知眼下仍值夜深。
在接连不断的静谧不知持续了多久,又一道月光闪过之後,忽而一阵重物落地又被磨擦拾起的紊乱声响自暗处传来,黑死牟手握剑柄眼探八方,却在片刻之後望见了周旋在高处枝干之间的几只猿猴匆忙离去,横荡在最中间的母猴身上还挂了只年幼小猴,只见那小猴一只手环着母猴的背,另只手还死命拉着另一只毛发蓬乱,整身悬在底下摇摇欲坠的小猴。
将手自剑柄上放下後,黑死牟在重归宁静的树林里叹了口气。
前世的他为了追寻至高强大的境界耗费无尽心力,动心忍性,近五百年来没日没夜砥砺修练,如此坚忍不拔令众鬼望尘莫及,上弦之壹的称号名不虚传,可这并不代表那绝对的耐性适用於其他任何地方。
此刻的黑死牟突然觉得这片似乎怎麽走都见不着底的树林有些没完,没来由心窜起的愠火让他握紧了双拳,无奈眼下的他不过是个七岁孩童,状似忍无可忍的力道实则一道青筋都冒不出其白皙的臂腕上。
最终黑死牟只是开始加快脚步,直想着赶紧走出桎梏。
不知是否秀峰有灵能够感知其心绪,在黑死牟负气行走没多久,视野的远方竟泛起了若隐若现的微弱亮光。
「是出口...」黑死牟暗道,原先低垂的眼睫颤动,底下脚程越发更进一步,可随着亮光在眼前逐渐放大清晰,其速度反而慢了下来。
虽说处在这状似静止的林子里不免感知时间麻痹,甚至会有走过一段年岁的错觉,但分明不久前才看见过穿透进来的月光,短时间内不可能天色大亮,而林子出口的亮光亦不像是营火一类,颜色诡谲多彩,令人猜不透其缘於何由,可黑死牟知道在那亮光的尽头便是他此行的目的。
在这绝对未知,被称作魔界的地域里,猜不透即意味着危险,但致使黑死牟踌躇不前的原因并非恐惧,只是他总觉得有什麽难以形容的,与其说是不好倒不如说是不妙的预感围绕在心头徘徊不去。
那感觉并不具有威胁却着实大不对劲,显然唾手可得却又模糊摸不着边际,此等身而为人才会有的深刻感知对於前世化作食人鬼,近五百年来只倾心钻研剑技再无其他的黑死牟来说简直陌生到可怕,想着他背脊上的寒毛又再度竖了起来。
可眼下都已经来到这里便不可能再走回头路,黑死牟强行压下在脑中轮转不停的鸵鸟想法,快速上前步出了林子。
林子外是一片豁然开朗,横亘在幽暗密林与对立山壁之间的辽阔原野,原野上徐风阵阵,吹过碎石滚动,撩拨着低矮草尖彷佛波浪一般左右摇摆,一条由方块石板打造而成的笔直道路匐卧於原野之上,将阵风带起的浪潮一分为二,此时黑死牟站在那石板道路的起点,空中骤亮的光线令他暂时低头闭上了双眼。
当黑死牟重新睁开双眼,他仰头看向上空,清晰的目光里是漫天的彩虹色光芒宛若弧形瀑布洒落地面,覆盖於视野所见万物之上,本该属於夜晚的漆黑、草原的翠绿以及石板道路的灰阶只在彩虹时而水流结冰一般缓慢浮沉之际得以短暂露出其原貌,那景象过於失真让人联想起初代的无声黑白映画,只是那黑白眼下被换成了七彩颜色。
整座秀峰彷佛被笼罩在一颗巨大的彩虹色球体内。
黑死牟盯着周身的彩色光芒有些发晕,低头眺望着石板道路的尽头,尽头处是沿着山壁缓坡向上的阶梯,阶梯的半山腰伫立了一座色彩鲜明的朱红鸟居,而这盈满全境,源源不绝的彩虹光芒便是自那附近投射而来。
黑死牟又花了点时间才抵达石阶下方,随着其继续往上的步伐,原先袖珍大小的红木鸟居逐渐变得无比巨大,比他本来预计的还要大上好几十倍,过了朱红鸟居的阶梯转而蜿蜒,在其後方还有无数座成排鸟居连绵不断,而後随着山路曲折拐了个急转弯,延伸至峭壁的另外一端。
虽说尚未遇见这时代的食人鬼或者其他所谓的妖魔鬼怪,但回忆起前世,黑死牟很难想像有哪个他所认识的食人鬼能够在不使用血鬼术的情况下有如此的耐心或者兴趣建造这些巨大鸟居--
不对,黑死牟心道,或许还是有的。
世人皆以鸟居作为神社的象徵,常建於神社的入口处并非单纯陈设,而是用来区分神明与人类所处的地界范围,意即在这些鸟居的尽头处必定有座规模不小的神社或者殿堂。
不说那居住於高天原上的神明,若是以宗教教派的神座自居来救赎世人得到永生的食人鬼,他倒是认识一只。
黑死牟再次抬头仰望天空,原本适应了宛若半结冰川一般漫浮流淌的七彩光芒忽然之间又刺眼起来。当他垂眸面向不远处的巨大鸟居,他看见了不久前在树林里被自己理解为不妙预感的原因,同时亦应证了方才心中所想。
只见在那顶天壮阔的巨大鸟居底下不知何时站了一高一矮两个孩童,矮的那一个看着只五岁左右的年纪,此时正对着黑死牟露出无忧无虑的无害笑容,他拥有白橡般的发色,头顶却一片红如鲜血,其微弯的眼底映着彩虹色的光芒,与绽放在空中的如出一辙。
黑死牟有一瞬间再度萌生起转身就走的念头,却见那矮小的孩童已经朝他挥起手中的金色摺扇。
「这里这里!黑死牟阁下!我们在这等您好久了呢!」
孩童稚嫩的话声含笑,带着孩子独有的高亢,却又沉稳柔和,意外的并未过於违和让黑死牟有种回到前世的既视感,虽说余百年来平淡如水,可到底还是熟悉,他轻叹口气,随後拾起步伐继续往上。
***
「所以说...是童磨你...将常居在此地的...镇殿教主...实则是只蛤蟆精给毒死了...於是这些多年来...被其逼迫奴役的...妖魔鬼怪...便全数...归於你的底下...是这样吗...?」
「啊啊那只蛤蟆精敢自称是教主简直笑掉我的大牙~不过黑死牟阁下说的也是没错!」
「你讲话...一定得这麽大声吗...?」
「哎呦我现在是小孩麻!说到这个,黑死牟阁下现在也该要有点活力才对啊!哈哈哈哈哈~」
「...」
黑死牟又一次有了想转身就走的念头,不过比起这个,他更想拿起竹剑将眼前不知为何一直朝着自己发出灿笑的孩童一脸劈下。
在巨大鸟居遇见童磨之後,黑死牟随着他以及始终唯诺处在一旁的高瘦孩子走过成排鸟居,穿过又一座茂密森林,来到了建造於秀峰深处的神明殿堂。
眼下他们三人正坐在殿堂外的空地边,而看来为数不少,种类各异的众小妖怪们,甚至还有穿着破旧短衫的人类孩童则聚集在了空地的另一边,他们皆是黑死牟所复述的,多年来被原先盘踞在这殿堂内的蛤蟆精所奴役,当童磨重生於此,用术将蛤蟆精毒死後才得以解脱。
至於殿堂果真如黑死牟所想的规模壮观,在其後院有棵树围超过二十人环抱的千古神木,枝干参天高耸入云,偌大的树荫遮挡住底下殿堂大半,时值晨曦破晓,逐渐升起的朝阳透过叶缝间洒落满地的淡金,当微风流窜过枝叶沙沙作响,细碎的光影在轻晃中明明灭灭,深浅不一。
原先缤纷到过於刺眼的七彩光芒已不复见,整个天地回归自然,连空气都变得清晰。
这是当黑死牟得知那漫天彩虹是出自童磨意志而投射时,他当即拔出竹剑对其威吓所得到的满意成果。
不愧是前世作为与其他上弦不可同日而语的上弦之壹,即便来到这异世变回了七岁孩童,却依旧不掩其沉稳厚重的威严,那压迫在众人之上的气势无须动作分毫便使人恐惧退缩。
而前世深为上弦之贰的童磨无论是身为人类亦或食人鬼皆没有过喜怒哀乐,更没有爱恨情仇,也由於未曾被情绪波动所左右,往往凡事都看得比旁人透彻的他实际上聪明的很,何况能够在这全然陌生的异世界里遇见熟悉的人,童磨还是有种大概算得上是开心的感觉,他可不希望有什麽可以避免的闪失造成眼前这总是不苟言笑的可靠同伴离去。
因此面对从前一鬼王之上,万鬼之下的上弦之壹黑死牟阁下的威吓,虽说毫无恐惧可言,但童磨还是懂得适时退缩。
他随即含笑答应,接着让他身旁的高瘦孩子从殿堂里捧出一颗正熠熠发出七彩光芒的水晶球,当水晶球在童磨面前定位,只见他伸手一挥,水晶球立刻断线一般停止投射彩红,逐渐变回透明原色,连带着周遭视野开始恢复清明。
眼前人的动作仅只转瞬之间,黑死牟扬起了眉梢。
「刚才你说...这水晶球原本是...存在在...那蛤蟆精的肚子里...?」
「黑死牟阁下说得没错~这水晶球被其血肉包裹隐藏在体内深处,显然是存在相当长的一段年岁了呢!」
在那蛤蟆精被毒死後只是露出原形,就是屋外阳光自天井照进也未如前世的鬼一般灰飞烟灭,其巨大的身体躺倒在殿堂中央挡住去路,却又无从搬运出去,後来童磨从底下的小鬼口中得知了人界有种符纸在降下咒术後能其消失殆尽,於是便让个孩童替他过了鸭川带回下咒所需的符纸、丹青笔墨以及坊间贩卖的咒术大全等等各种物品。
不知是童磨前世以万世极乐教教主自居了两百多年真的有所昇华使得他真如其七彩眼瞳一般具有与神明相连结的慧根,亦或是纯粹歪打正着,总之他无须经过一般阴阳师严峻的起咒训练,只消依照那阳春版咒术大全上所描绘之咒语依样画葫芦在符纸上,胡乱念了咒语,接着往那蛤蟆精身上一贴,而後在须臾之间,那占据空间的巨大屍体便化成灰烟消失了,徒留其长年吃下肚里,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
「所以说住在这里是完全不需要担心饿肚子的问题的~黑死牟阁下大可放心!」
童磨兴高采烈的推销,黑死牟却是在想别的事。
「我记得蛤蟆此物...也是靠毒作为其...攻击方式...加上牠在此...修炼多年...应当不是...这麽好对付...不过以毒攻毒...也未尝不可...你的血鬼术在这异世...还能用吗...?」
童磨听了又是灿烂一笑,他左手掌朝天,接着晶光一闪,透明寒烟现起了小小漩涡,而後结成一块冰晶,慢慢在其掌心融化成水。
「很神奇吧~分明已经不是鬼却还是拥有血鬼术的能力,可毕竟现在身为人类幼童所有有诸多限制,不过这种初阶级还是没问题的,当然相对的存在冰晶里的毒性便轻微许多,所以本座还是花了好些天才将那蛤蟆精给毒死的。」
「...是将薄冰覆在金银财宝上...让牠吃下肚子里...?」
「没错~真不愧是黑死牟阁下!」童磨扬起手中摺扇遮挡住自己的半边脸,促狭笑道:「说到这个,我还不知道黑死牟阁下的血鬼术是什麽呢?在这异世也能使用的吧?」
闻言黑死牟愣了一下,脑中快速掠过前世临死前在刀光下闪过的,满身满脸的刀锋,獠牙利齿甚至肉瘤青筋抽动的自己,那副丑陋至极的模样。
黑死牟垂下视线,右手不自觉握紧了腰间剑柄。
「我还没真正试过...不过...血鬼术於我而言...并没有...任何意义...」
似是察觉到黑死牟忽然的情绪低落,童磨眉间动了动,他放下摺扇将身旁的水晶球往黑死牟的方向推了推。
「黑死牟阁下要不要玩玩看这水晶球?」
「玩...?」
「没错,玩玩~」
此时的童磨眯着眼眸笑看眼前迷途羔羊般的七岁孩童,眼下的他彷佛回到了久远记忆里,那个刚被推上神坛的年幼教主,即便心无波澜过水无痕,仍殷切想拯救身心俱疲的信徒於劫难之中。
「这颗水晶球还有个特别的地方,只要和我刚才一样伸手朝上方一挥,他便能够将使用者心中所想,或者所想要寻找的对象映照在球体内,当初我就是利用这水晶球将无惨大人和十二鬼月的大家全找过了一轮才得知黑死牟阁下也身在这异世的~啊!还有--」童磨拉过其身旁的高个孩子,一边又说道:「这家伙也是~」
闻言黑死牟抬起目光,眼前除了笑靥如花的童磨,还有方才一直跟在旁侧却相对安静,此时正朝自己恭敬喊了一声黑死牟阁下的高瘦孩童。
孩童看来约莫八九岁的年纪,不若童磨鲜明的高度辨识,黑死牟在脑子里转了好几轮也没想起任何有关这孩子的半点印象,实际前世十二鬼月的每只鬼或多或少都与作为人类时的模样有所差异,加上他从来只醉心於剑技,与其说想不起来,倒不如说是从没记得过。
黑死牟咳了一声。
「冒昧请问...你...是哪位...?」
此话一出,对面的童磨和高瘦孩童不约而同愣了下,接着前者开始捧腹大笑,後者则不知所措的眨起眼来,貌似就要眨出了泪水。
「哎哟黑死牟阁下可真是~」童磨再次拿起褶扇遮住了半边脸,格格笑道:「不过也不能怪您,毕竟他的面貌还有个性已经与从前完全不同了~不过要不是他手长脚长,又对这殿堂里的瓷器很感兴趣,我大概也不会那麽快就认出来的~」
「瓷器...」黑死牟垂眸又思量了一阵,接着恍然道:「你是...上弦之伍...玉壶...?」
闻言那高瘦孩子眼睛一亮,而在他身旁的童磨立刻拍手叫好。
「答对了!真不愧是黑死牟阁下!一点就通!」
此时的黑死牟已经完全放弃了让童磨降低音量的想法。
「所以...重生到这异世的...十二鬼月...只有我们三个...是吗...?」
「目前是这样没错~不过依我想法,黑死牟阁下是十二鬼月里最後一个阵亡的,那麽照里说您应该也会是最後一个重生转世的,在您之前的其他人若是没来到这异世,要不这天地间还存有别的时空,要不便是真正投胎转世去了吧~」
「是这样吗...」黑死牟还没开始思索,又听童磨感叹道:「说来真可惜~原本我还以为能在这异世遇见猗窝座阁下呢~不过这时候的他该是和死去的妻子一同投胎转世去了吧~」
「嗯...我当时在无限城...有听说了...」黑死牟垂眸回想着。
身为上弦之参的猗窝座在巅峰之战中展现了具有压倒性胜利的绝对实力,却在其被斩断头颅之後历经了所谓的人生跑马灯,被激起的是在鬼化後深埋在脑海深处的,作为人类时期的记忆,虽然苦涩,却又美好到令人落泪。
最终他主动停止斗争自我毁灭。
犹记当时的自己还为了他放弃追寻至高强大而大感不解,认为他是平白浪费了自身的卓绝才能。
眼下看来,能够在生死存亡之际得挚爱牵引,忆起最初鬼化的意义,放下执念重新找回心中所归,在灰飞烟灭之前携手共看一场烟花,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黑死牟轻轻吁了口气,伸出手依照童磨的指示在脑中虔诚冥想,再往水晶球上一挥。
透明的水晶球体晶光一闪,接着便浮现了清晰的无声影像,黑死牟眼睫颤动,着实惊讶不已。
只见影像中赫然出现了继国宅後院的三叠小屋,此时屋前站着对男女正在下属与侍女的簇拥下争辩着什麽,那女的甚至边讲边哭,至於在众人後方的檐廊下,一个身着破旧短衫的七岁孩童正独自坐在边上,身旁放着一只风筝,怀中抱着一盒双六棋,两只细瘦小腿轻盈晃荡,不远处的纷争於他而言并没有任何意义,其静谧无波的红瞳默默望向天际,彷佛等待着什麽,却又与世隔绝。
黑死牟下意识伸手一挥,水晶球的影像又在晶光一闪後骤然消失,而他则闭上了双眼。
「黑死牟阁下?您还好吗?」童磨难得降低了音量。
黑死牟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再度回归透明的水晶球,重新正了神色。
「我没事...你刚才说...这水晶球...被那蛤蟆精的血肉...包裹在深处...会否是...那只蛤蟆精练成的...内丹之类的东西...?」
「那蛤蟆精才没那麽厉害呢~这水晶球绝对是被牠当作粮食吃下肚子里的~」童磨悠悠说道。
不论那水晶球是如何进到蛤蟆精的肚子里,可以肯定的是其不为人知的力量使得蛤蟆精在之後日益壮大起来,得以让牠击败众多牛鬼蛇神占领秀峰深处,控制了长住此地的妖魔鬼怪们替自己建造出连绵鸟居以及这座殿堂,而後逼迫牠们越过山下鸭川潜入人界替牠带回粮食囤积。
「粮食...只有金银财宝吗...?」
「黑死牟阁下觉得呢?」童磨眨了眨眼。
黑死牟侧头看了看蹲坐在另一边空地上的孩童们,此时正人手一粒馒头啃着吃,看来皆是不满十岁的年纪,论殿堂的建造工程使不上什麽力,偷窃珠宝金银也没有能够避人耳目的妖魔鬼怪厉害。
「那些孩子...若是...不当作粮食...对那蛤蟆精来说...还能...有什麽用处...?」
童磨听了微微弯起嘴角。
「确实就没别的用处了。对我们上一世来说,啃食人类的血肉是鬼保持体力的必须品,除非像本座一般有能力精挑细选,不然吃什麽年纪的人类,於我们而言完全没差,但在这异世却不然,生吃人类对众多妖魔鬼怪来说并非必须,甚至大部分远离尘嚣的妖怪们根本也不吃人类。当然喜吃人类的也是很多,其中最常被当作猎物的便是不满十岁的新鲜幼童,就如同那些孩子们的年纪。而这就有点像是我从前只吃女人的概念了。」
闻言黑死牟扬起眉梢。
「...难不成...吃这年纪的孩童...能让牠们的...修炼道行...倍增...?」
「黑死牟大人说的没错,且同样的吃越多越好。」
黑死牟想起重生那晚遇见的阴阳师。
「我前几日...遇见了一个...阴阳师...他告诉我...有关...神隐的事情...看来确实与...居住此地的...妖魔鬼怪...有着很大的...关系...」
「对就是神隐这说法没错!」童磨合掌一拍,点头笑道:「不过据此处的妖怪所说,在那蛤蟆精来到这里之前,本来就有些山彦和木灵会出现在深山内利用其化形或者发出的特殊声响得到孩子们的注意力,进而指引他们回家或者留下。」
山彦与木灵分别是由山间与树林里的回声幻化而成,未满十岁的人类孩童於牠们来说并非食物,而是可以成为玩伴的存在,其性子大多调皮爱玩,良善无害,尤其木灵还能够随意幻化成各种姿态,不同的人形、小动物甚至是没有生命的童玩装饰,在蛤蟆精在世时多半差遣木灵越过鸭川替其行偷窃或诱拐之举。
「牠们如何决定...迷途孩子的...去留...?」
「大多是依照穿着和整洁状态,若是衣料华美或者质感不错的孩子,恐怕其家人会在之後请人搜山,所以未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妖怪们会指引他们回到鸭川附近,反之如果穿着破旧短衫,身上带有脏污,头发凌乱的孩子,要不是住在贫民区穷苦人家的小孩,便是父母去逝的孤儿,这类的孩童即使消失了也不会有人想要大费周章寻找,自然将他们留在山里就不会有什麽後顾之忧了。」
「但年纪...这麽小的...孩子...有办法在这山里...生存下来吗...?方才所说的...山彦和木灵...既然没兴趣吃...是否会...照顾他们...?」
「刚带回来那会确实会顾及到一阵,可山彦和木灵毕竟只是畜生和小孩的化身,道行低浅不具有杀伤力,在这座落於魔界地域的深山里还存在着许多嗜吃人类的鬼怪,比如化形像人类老妪的山姥、茶树所修练成的山椿或者隐蔽在山间溪涧之中的水猴子等等,这些妖怪的道行皆高於前者,当不幸遇上时,牠们便会丢下孩童自顾逃命去了,至於被留下来的孩童,结果可想而知。」说罢童磨莫可奈何耸了耸肩。
闻言黑死牟皱眉道:「那样不是...很糟吗...?」他接着站起身再次审视着空地另一边的孩童们,此时他们正低头吃着木灵们刚送上来的粥汤,而後垂首看着此时正仰头望着自己的七彩瞳眸问道:「这一批孩子...都来...多久了...?」
童磨侧头想了下,接着回道:「这些是新到的一批,大概不出一个月的时间吧。」
「你接下来...打算...怎麽处理...他们...?」
「这麽嘛~目前还没有想法~」童磨吊儿啷当回道。
黑死牟眉头又是一皱。
「这时代...应当也有类似...施药院...的地方吧...?让那些木灵...带孩子们...去梳洗一番...这几天...就领着他们...下山吧...还有...多稍上些...殿堂里的钱两...别让他们...遭人欺负了...不过--」黑死牟垂眼思索了一阵,而後开口:「我记得...被神隐的孩子们...在重回人界後...会丧失生活在...山里的记忆...这也是山彦...和木灵所为吗...?」
「山彦的智商没那麽高,主要是木灵所为,不过这咒术本座也会~」童磨露齿一笑道:「那咒术十分简单,若是黑死牟阁下想学绝对马上就能学会的!」
黑死牟听了点点头,随後又朝那群孩童的方向看了看,忽觉不对,复又低下头问道:「怎麽女童的数量如此稀少...还是说...」
眼看着黑死牟的表情逐渐狰狞,童磨立刻挥舞着双手否认道:「黑死牟阁下千万别误会了!本座现在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完全不需要靠吃女性来增强什麽力量!可以说是完全没兴趣的!而且本座才五岁呢!再怎麽--」
听童磨还要继续解释下去,黑死牟赶忙抬手道:「好了...我知道了...」
在见到黑死牟的表情逐渐回复平静,童磨倏而灿笑道:「所以,黑死牟阁下这是决定要留下来了吗?」他眼中的七彩颜色闪着亮晃晃的光芒。
黑死牟轻哼一声:「你从这山里发出...这麽如泣如诉...的呼唤声...引我过来...眼下的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哈哈真是太好了!唉--!」
童磨因为过於激动而猛得站起,却因重心不稳向後一滑,眼看着就要四脚朝天,黑死牟迅速上前伸手一抓。
「唉呀我们黑死牟阁下还是对本座如此贴心呢~」站稳脚步的童磨抬起头来,稚嫩的脸庞露出一副深受感动的欲泣表情。
见状黑死牟当即撤开手,冷眼看着复又向後倾倒的童磨跌了个漂亮的狗吃屎。
而後他在分不清是哀嚎还是笑声中重新抬起目光,默默望着不远处与自己截然不同却又如此相似的众多妖魔鬼怪半晌。
姑且...就先待在这里吧。
黑死牟心里这麽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