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移动着两条布满胡须般细根的长腿,快速行走在下山路上的阿墨其实有点紧张。
方才黑死牟交代牠下山时在脑际边转了几圈的食指动作代表着消除记忆之意。意即这趟路程除了将被神隐的孩童安全送到家门口,阿墨还担负着消除其记忆的任务。
只是这孩童即便本人不自知,可任谁看来都知道不一般的身份,使得这分明稀松平常的事情眼下却显得特别慎重起来。
阿墨叹了口气,侧头看向靠坐在自己肩上的孩童,与庄重严肃的黑死牟大人有着张一模一样的面容,此时正安静啃着手上的肉包,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头人偶。
既非活泼好动又沉默寡言,这副了无生气的孩子,若不是受其相貌吸引,大概早些时候在树林里发现时,小白就会直接将人给领回鸭川了吧,阿墨心里暗忖着,将目光重新移回前方。
这时一妖一人已经走过宽阔草原上的石板道路,进到了秀峰最外围的树林里。
按照以往经历,众木灵会在此将被神隐的孩子有关秀峰所有的记忆全数消除,如同催眠一般,通常在开始之前会先和孩子们来上一段寻常对话,而这原先也是个自然而然的过程。
阿墨又瞥了眼肩上已经吃完肉包的孩童,此时正抬头随着树上沙沙作响的动静移动脖颈,他那双深邃的红瞳静谧无波,脸上未带一丝笑意,完全没有一般孩子在看见陌生景色时会展现的新鲜有趣。
阿墨深信就是走出了林子直到家门口,孩童的表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他再度叹了口气,终是硬着头皮开口。
「那个...缘壹大人?」
此时被唤作缘壹大人的孩童转过头来,神色木然。
「阿墨先生叫我缘壹就可以了。」
「啊?喔...那麽,缘壹也叫我阿墨就可以了。」
见缘壹点点头,阿墨又开口道:「你早前来到这林子的时候天都还没亮吧?」
「嗯。」
「那时候林子里还连点光线都没有,伸手不见五指什麽都看不见,你不会害怕吗?」
「可是我看的见。」
「呃这样啊,那你...你都看见了些什麽呢?」
「和现在差不多的景象。」
「和现在差不多?白天和夜晚...」
「对。」
「...」
阿墨觉得眼前的缘壹大概是他活在世上这麽久以来遇过最难聊天的人类小孩了。还在脑中感叹着,又听肩上孩童开口道:「兄长在这里好像过得蛮开心的。」
嗯?开心吗?阿墨其实不是很清楚。
孩童口中的兄长,阿墨的教命恩人,名面上是替教主处理教务的宫司,实际地位却是比教主本人还要崇高的黑死牟大人,在深山的殿堂挂上万世极乐教的匾额以来,每日生活规律的他无论做什麽事情总是端着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只有在极少数的时候,或许是哪个小妖向他询问了一些剑术上的问题,或者教主大人又拿了哪幅画作去挂,亦或当他站在瀑布前方,盯着山尖那亘古不变的旭日东昇时,才会看见黑死牟大人嘴边扬起了浅浅的弧度。
但这样能算的上是开心的生活吗?多年在这山里幻化成精的阿墨不太能够理解。
「黑死牟大人他啊...」阿墨不自觉喃喃道。
缘壹听了转头问道:「黑死牟?那是阿墨和寺院里的大家对兄长的称呼吗?」
闻言阿墨愣了下,随後颔首,接着又道:「你从哪里看得出来黑死牟大人过的蛮开心的呢?」
缘壹歪着头貌似思考的样子,而後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
「...」
果然,还是个不太能够聊天的孩子哪,阿墨内心思忖着,此时缘壹又开口道:「阿墨,我坐得腿有些麻了,可以下来走走吗?」
「嗳疑?可是这样脚程会变慢...黑死牟大人有特别交代我们动作要快点的...」」阿墨面有难色道。此时距离通往鸭川的林子出口已近在眼前,而牠才正要对缘壹施行消除记忆的咒术。
「那我就原地活动一下就好,可以吗?」缘壹不放弃又道。
「嗯...好吧。」阿墨点了点头,抬手将小小缘壹放到了地面上。
当双脚一接触到地面,缘壹马上摆动起了全身筋骨,其轻盈的步伐踩踏在遍地落叶中发出沙沙声响。
到底还是个孩子呢,望着那抹赭红色的小小身影离开了原地在四处窜动,阿墨再度感叹起来。
离开原地。
疑?
当阿墨突然意识到什麽的时候,目光之中已经失去了缘壹的人影。
***
当黑死牟画完芦絮纷飞之上,那枚比往日画作都要灿烂几分的金色日轮,日上已经三竿,而重新幻化成孩童人形的阿墨也回到了瀑布前来。
见阿墨走到自己面前,黑死牟放下了手中画笔。
「这趟路...辛苦你了...有遇到...什麽...困难吗...?」
「多谢黑死牟大人关心,路上一切安好。」
「你们回到...继国家...的时候...仕女们...可起床了...?」
「起床了,不过有赶在她们前往後院之前将缘壹大人送进去。」
阿墨的语气听着有些僵硬,黑死牟抬头看了一眼,见牠脸上满是倦意遂开口问道:「发生了...什麽...事吗...?」
阿墨摇摇头。
「没有。」
黑死牟眉间轻轻一动,没再就此多问下去,只颔首道:「那...便好...你快先下去...休息吧...这里佳禾...会帮我...收拾的...」
待阿墨朝自己躬身退下,黑死牟吩咐佳禾替自己收拾桌上的画具,转身接着朝殿堂的方向走去。
座落在北方的教派殿堂依照天地方位共建造了九个可供出入的门口,悬挂着极乐教匾额的大门面朝正南,朱雀向火,乾天盛阳,使的这位在魔界阴山的建筑也能成为人类居住生息的地方。
黑死牟习惯从西南方的门口进入殿堂,虽然散发着炙热的旭日无可取代,可带有温暖余晖的夕阳总归是比较平易近人些。
殿堂内的温度比外头要更清凉一些,夏天那时觉得还挺舒服,自中秋过後便开始稍嫌寒冷,黑死牟加快了走在廊道上的脚步,途经正在莲花座上欢快讲述经文的童磨以及坐在底下或聚精会神或打着瞌睡的众信徒们。在黑死牟正要转弯往更深处的地方走,正好看见童磨的小小身影拿着摺扇走至台前,将正在打瞌睡的小妖们一一敲醒,他抿了抿唇,伸手打开通往内层走廊的门扉。
又经过了纵横交错的几条长廊,黑死牟来到了位在最深处的房间,与内部其他的木制房门不同,此门材质为红铜,门板上贴了数张用朱砂写满咒术的符纸,门环上被三道铁链锁死。
那些写满咒术的符纸自然不是用来防黑死牟的,他自兜里拿出了串钥匙将锁链一一解开,接着用力推开半边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没有任何家具摆设,只在正中央摆了一座铺着红绒方巾的小台子,放在台子上的是颗通体明亮的水晶球。
黑死牟拾步站在了水晶球前方,内心虔诚冥想,而後伸手往球体上一挥,很快的原先透明无暇的水晶球里出现了影像,是继国家後院的三叠小屋。
方才真切出现在眼前的胞弟眼下正坐在屋子里,摆在面前的是黑死牟离去前送给他的双六棋,此时棋局正进行到後半,而位在不远处的墙角边则叠了一落半个成人高的书籍,藉由水晶球无法窥见全貌,可黑死牟认得摆在最上面的日本开国史,那是自己临走前还在翻阅的例行学习。在那落书旁还有一堆书籍随意散落着,一名仕女正在按照厚度大小层层叠起,在仕女的身旁还放了一个长型盒子,依照那长宽比例来看,里面当是放着一把竹剑。
黑死牟暗忖自己猜测的果然不错,因着缘壹天生的性子不得父亲喜爱,就算历经了长子失踪和妻子过逝,父亲暂时没有打算让他搬离三叠小屋,可毕竟是唯一能够继承家业的儿子,所以该要培养的教育还是得培养,至於剑术,或许现在的父亲不急着要缘壹再做训练,可将来总有一天父亲会让缘壹上战场杀人。
缘壹生性不喜斗争伤人,势必会起而违逆父亲,若到时他在继国家和外头的声望都与父亲不分轩轾甚至更胜一筹自是不会有什麽问题,可若是没有,那情况就不妙了。而按照缘壹现在这种严重落後的进度看来,到时声望低於父亲的机率可以说是百分之百,意即缘壹将没能做主自己的人生,无法真正重拾上一世曾经拥有的幸福。
黑死牟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缘壹向来心思简单,又不擅与人交际,前生离开继国家後有幸在深山僻壤最先遇见了他未来的妻子,从而平安长大成人。
与胞弟同在在鬼杀队的日子里,黑死牟只道他拥有举世无双的剑技,有关其在成人之前的教育程度或者所学经验几乎没有什麽清楚印象。
不过前生缘壹的际遇使得他亦不需要剑技以外的任何东西,但今世的他可没办法就这样摇头晃脑过日子的。黑死牟如此思忖着,复又看向水晶球中正独自玩着双六棋的孩童,那彷佛与世无争的沉默身影,超然,却又孤寂。
「兄长,缘壹可以来山里和您一起住吗?」
脑中忽然响起的央求话声令黑死牟心上一惊,他赶忙伸手一挥,倏地水晶球内的影像开始明明灭灭,闪烁不定,而後逐渐无暇,归於透澈。
黑死牟暗自为方才随之窜起的妥协想法感到荒谬。
眼下缘壹只是个七岁孩童,距离长成自己记忆中那至高强大的模样尚且需要点时间,加上才丧母不久,依赖心重一点实属正常。再者,前生的缘壹离家远去是为不得已,今世何须再受此磨难?
况且,他俩到底是无法并立同存。
自古以来双生为阴,对家门不祥,武家沿袭嫡长子继承制,不同年岁之子有先後顺序尚且出现家族争夺的可能,何况是同时出生的两个。降世相冲,於家业不利,前生的父亲对此严正以待,母亲以自身微薄之力换取求全,双亲竭诚在家业与亲生血肉之间对立纷争,而无论他们所做对错与否,以双生不祥做为开端所引致到後来的种种,仍在冥冥之中导向了继国氏的灭亡。
只不过那不祥的存在并非胞弟,而是自己。
总之,他确实是该找个时间回继国家一趟了。
最後看了眼台子上的水晶球,黑死牟接着转身往门外的方向走去。
在胞弟突然现身又被自己赶回家的隔天开始,黑死牟开始替他筹谋起家主培养的相关课业,这一世的继国家势力在京城并非数一数二,自然家藏的资源仅只一定的限度,除却原本书房就有的,黑死牟又列了好些书目清单出来,分了几天让小妖们替他买回山里,而後分门别类,几乎摆满了他的寝间。
没事经过想要串门子的童磨见到眼前存放了一整个房间的书籍不禁笑道:「黑死牟阁下这是要跟本座一样开班授课吗?」
黑死牟听了扬起眉梢。
「我教的...这些...可没办法...让你的...信徒们...得道成仙...」
「哎呀~黑死牟阁下别笑话本座了~我教的那些经文传说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对牠们有点用处哩!」
童磨垫起脚尖拿起堆在桌面上的两本书递给站在矮凳上的黑死牟,黑死牟伸手接过後摆到了半高的书架上。
「要想...得道成仙...若是没有...先天的条件...唯有靠...无尽的努力...才有可能...成就...若是牠们...有心...你教的那些...初始入门...都是机会...」
此话一出,童磨的双眼立刻发出彩虹色的光芒,闪闪发亮。
「天啊黑死牟阁下~您这番话实在是令本座太--」他话还没说完,黑死牟又一本书档在了他面前。
「少给我...净说些...不正紧的...」
说罢黑死牟无视仍旧一脸感动的童磨,又接着拿起两本书想往架子上放,此时半高的架子已经摆满,再上去两层他连边都构不着,索性便放弃了。之後他步下矮凳将剩余在桌上的三本书连同手上的两本整齐叠好,再拿了条布绳妥善绑起。
见状童磨开口又道:「不过话说回来,黑死牟阁下都买这麽多书放在这了,却又不准缘壹大人过来,难不成是要分着好几趟带下山去?」
「没错...」
「这样来回奔波您不嫌累吗?」
「行必要...之举...何来疲累..之有...?」
「可您都活了几百岁了还吃的消吗?」
闻言黑死牟两眼寒光迅速扫了过去,此时识时务的童磨早已退到了房门边,他露出的半边脸庞正漾着灿笑。
黑死牟不愿再搭理那毫不正紧的极乐教主,手拿着绑好的一叠书迳自走出了房门,今天是他要下山回继国家的日子,时间有限可不能随意浪费了。
经过几天的观察,黑死牟发现继国家的仕女在早晨洗漱和送饭过後便会离开,直到午膳之前都不会再接近三叠小屋,至於负责看守家门的侍卫更是鲜少踏进後院的范围,因此他打算利用约末两个时辰的上午来实行胞弟的家主课程。
因着授课对象是缘壹,黑死牟对自己的计画持很大的保留态度,可都说万事起头难,或许实行过几次便会渐入佳境罢,他不确定想着,一边走出了西南方的大门。
然後在他踏入晨曦下的那一刻看见了出现在笔直前方的熟悉身影,在震惊的同时黑死牟亦感叹道,当真是万事起头难。
***
「是谁...又带...这孩子...上来的...?」
面对身旁抓着自己臂腕,整个人几乎要黏上来的胞弟,黑死牟莫可奈何问道。
此时四周聚集着大大小小的木灵和山彦,正左顾右盼,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不断。
「兄长,是缘壹自己上来的。」
黑死牟听了皱起眉头。
眼前人穿着与往常般粗糙的赭红短衫,与上回不同的是,他身後背了个小布包,前世胞弟离家出走的既视感清楚浮现在眼前,黑死牟下意识回握住他的手心。
但很快便又松开来。
「阿墨...在哪里...?」黑死牟问道。
此时一个身穿绿衣的孩童自众摇晃不定的妖群中现身,其表情悲壮,状似视死如归。
黑死牟觉得纳闷,面上仍是先问道:「你那日--」
他话还没说完,那绿衣孩童已经先行跪了下来。
「你这是...」
「兄长,不是阿墨的错,是我自己跑走的。」缘壹摇晃着黑死牟的臂腕轻声说道,他静谧无波的眼神在黑死牟看来毫无求情的诚意。
「我知...」
「哎呀这都发生什麽事了~本座错过了什麽吗?」童磨高亢的话声响起,只见他人坐在只毛茸茸的山彦背上飞奔过来,其莲华头冠的垂帘浮夸飞扬,面上端着个笑容惟恐天下不乱。
「...」
望着面前一竿子乱哄哄的场面,黑死牟第一次如此痛恨说话龟速般的自己。
再者,他什麽话都还来不及说呢,眉头不过皱了几下,怎麽周遭成群的小妖们又开始海浪般的舞动起来?究竟自己是散发了什麽样的可怕氛围令他们害怕至此?
都说相由心生,即便眼下是个七岁孩童,可到底活过近五百个年岁,前世的成长际遇造就了黑死牟的个性养成,和比拟天神,超然世外的胞弟不同,沉默寡言是後天造成,严谨肃穆是自我要求,个性与习性相融,而後鬼化百年亦未曾有过变动,莫非还真是跟活了太久有关?
可童磨和玉壶也并不年轻,怎麽都没见过小妖们在他们面前摇摆过波浪?
不过黑死牟此刻还没时间深入探究自己的老人魂,他首先让仍跪坐在地的阿墨起身。
「阿墨...你那日有送...这孩子...回到...家门口吗...?」
「有--但也没有...」
黑死牟扬起眉梢。
「什麽有...也没有的...把话说...清楚...」
此时起身回答的阿墨面上依旧悲壮,其僵直的身躯彷佛蜕回了原形。
原来当日遍寻不着那赭红踪影的阿墨抱持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跑到了继国家,没想到竟在清晨杳无人烟的大街上和拔腿狂奔的缘壹遇个正着。
「然後呢...?这孩子...躲过了...你的...咒术...在侍女们...出现的...时候...逃进後院...?」黑死牟提着问句,实则予以肯定。
遥想前生胞弟离家出走之後,曾派大批精锐网罗搜索却未果令父亲大发雷霆,当年被嫉愤卷蚀全身的自己着实庆幸,却又再次震惊於胞弟异於常人的能耐。而後此去经年,今世的胞弟单靠拔腿狂奔便能逃过妖怪耳目,若是在大街上避开咒术,黑死牟亦认为理所当然,自然也没打算责备可怜的木灵,毕竟面对的可是受天庇护的神子,若是有所差错实属正常。
只是,即便总是在神游的样子,可黑死牟清楚缘壹观察周遭的敏锐,他不会不知道自己逃跑会给无从交代的阿墨带来麻烦,而给人添麻烦一向不是胞弟的作风,无论是幼年亦或长大成人。
却见阿墨摇了摇头,面有难色道:「缘壹大人他...向我...施行土下座,所以...」
「土下座...你说这孩子...?」
「是的。」阿墨点头回道。
土下座乃当人们为表达极其郑重的请愿或者歉意而在对方跟前双膝跪下,额间叩拜的行礼动作。
「荒唐...」
理应受人景仰的神之子怎可轻易这般卑躬屈膝?
黑死牟接着转头看向身旁胞弟。
「缘壹...」
查觉到兄长明显的不满,缘壹默默低下头来。
「是有什麽...事情...需得你这般...行礼叩拜...?若是觉得...抱歉...当初...就不应该...跑着...让别人追...」
缘壹重新抬起头来。
「缘壹不是在道歉,是在请愿。」
黑死牟眉间一皱。
「请什麽...愿...?」
「请求阿墨不要消除我的记忆,好不容易才找到兄长的,缘壹不想忘记怎麽走到这里。」
眼前人面无表情并着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和往常无异,其挽着自己臂腕的力道却加重了些许,黑死牟叹了口气。
「你怎麽知道...阿墨要...消除你的...记忆...?」他记得当初让阿墨送胞弟下山时自己并没有明讲。
闻言缘壹空了一只手出来,手指在脑际边转了转。
「手势...以前兄长教过缘壹的。」
「教过...」黑死牟垂眼回忆了半晌,而後恍然。
前生做为家族继承人的自己曾经以为住在後院的胞弟是个无法言语的哑子,倍感同情的他为了胞弟查阅众多书籍,靠着自己的理解教导他一连串的手势以做沟通用途,每每见胞弟对着自己比出浅显易懂的手势,还是继国严胜的黑死牟总感到一阵欣慰,直到某日胞弟在他面前开口说了话,那漾着微笑的小脸告诉他自己要当日本第二的武士。
那久远的记忆过於沉重,黑死牟不愿再深陷其中,他抬起目光又道:「记忆便罢...我不是让你...别再到...这山里来...等哥哥...找时间...去找你吗...?」
「可是已经过了很久了。」
很久是怎样的基准呢?是以一个正常七岁孩童的耐心?可缘壹怎能算是正常的七岁孩童?黑死牟无奈又道:「那你...背上的...布包...又是怎麽...回事...?」
「我是来...来请求兄长让我留下来的。」
说罢缘壹弯下上身,低垂着头,正待後退屈膝,黑死牟拉住他逐渐松开自己的手腕,看着胞弟重新抬起头来,那双总能轻易探进他眼底的深邃红瞳。
「缘壹...你是未来...要接掌...继国家业的...继承人...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闻言缘壹陌然的神情明显一顿,其眼底生出了细微的困惑来。
「兄长才是家里的继承人。」他平板的语气诉说着理所当然。
黑死牟垂下眼帘。
「...我不是...我并...不够资格...」他语重心长道。
缘壹挽着兄长的手轻轻一晃,摇头表示反驳。
「兄长怎麽会不够资格?」
黑死牟一时静默无声。
又听缘壹说道:「兄长每天都这麽努力的习作练剑,若是您不够资格,那也没人有资格了。」
这麽努力...吗?
黑死牟有些愣神,脑中浑沌转着。
是啊...
我,每天都这麽的努力,将温习的书籍都翻旧了,握着剑柄的手心皮都磨开了,日夜辛勤,担着比同龄人更加沉重的压力,却依旧达不到父亲所预设的期望。
亦赶不上神子的丁点成就。
黑死牟下意识摇了头。
「那样子...还不够...」
感受到兄长突然间低落的情绪,缘壹挨着其臂腕的双手又紧了紧。
「但是缘壹觉得很足够了,兄长一直都做得很好,将来不只是日本第一的武士,一定也会是全日本最优秀的家主。」
「...」
...这孩子是在说些什麽?
环绕在臂腕之间的温热愈趋鲜明,黑死牟莫名有些恍惚。
与他的立场相同,前生的缘壹亦不清楚兄长的成长经历,或许只停留在儿时七岁的记忆过於久远造成错觉,如今日一般,让他萌生出了什麽误会。
最优秀的家主...难道会弃整个家族不理,抛孕妻幼儿於不顾,为己之私迳自离家远去,致使整个继国氏的衰亡,甚至在余百年後将不再承袭继国姓氏的後代杀死吗?
黑死牟别过视线。
「缘壹...这样双赢...的局面...只有你能够...办得到--」
何谓双赢的局面,作为孩童的缘壹没法理解,他只是很自然摇头道:「若是兄长都办不到了,缘壹一定也办不到。」
「你怎麽...晓得...你办不到...?你试过...了吗...?」
打赢剑道老师展露至头角这种事,不也是试过了才知道吗?如此天赐英才,难道要自己眼睁睁看着被埋没吗?
「因为缘壹不想当继承人。」与往常一样的平乏音调合着没有余地的语气,斩钉截铁。
黑死牟敛起了目光。
「办不到...跟不想...是两回事...连第一步都...没有踏出去...又谈何...办不到...和不想呢...?」
面对兄长的质问,缘壹眨了眨眼睛,方才的坚持似乎有些动摇,可他依旧微微躬身,不愿妥协。
见状黑死牟目光一厉,对着胞弟下达最後通牒。
「你若不继承...家业...就会被父亲...送去郊外...的寺院...有专人看守...从此失去...自由之身...这样...你也不愿...接吗...?」
「不接,我宁可去寺院也不要接。」
此时缘壹直起身来决绝摇头,其面无表情的脸庞宛如稳固的铁墙,推拒坚持不动如山。
黑死牟一时气极,空着的掌心握紧,正待说些什麽,脑中记忆忽而又开始轮转,彷如镜光碎片一闪,闪过前生缘壹向自己辞行的当晚。
双膝跪下,额间贴地的慎重拜别。
是否...那手握简陋竹笛诉说的缅怀,并非流连不舍?其漾着的盈盈笑脸底下所隐藏的,却非委曲求全?
就是如此吧...
黑死牟向自己提出疑问,亦对自己说出解答。
那高举半空的手挥舞过的不是谦让,只是顺水推舟,以此脱离即将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枷锁。
当年的他叩首拜别的缘由只是单纯的不愿留下,仅此而已。
与自己毫无半点关系。
余百年来所以为的事实突然遭到了强烈反转。
黑死牟胸口空落落的,瞬间气都消了。
他拳头随之松懈,无力再使。
「既然...你都想好了...去处...那我也...不便拦你...你现在就...出发吧...」
此话方落,缘壹眼中起了颤动一闪而过,那颤动着实细微,无人得以窥见。
「兄长,我--」
「别说了...你走吧...」黑死牟打断胞弟未说出口的话,後欲抽手逃开那逐渐烫手的热度,却发现无从挣脱。
「兄长...」
「放手...」黑死牟开口道,嗓音异常低沉。
缘壹顿了一瞬,随即摇摇头,其附在臂腕上的力道不减反增。
「继国缘壹...我叫你...放手...」
头一次,黑死牟对着胞弟连名带姓叫唤。
可被兄长连名带姓叫唤的缘壹只是再次摇头,他紧握着的手动都没动一下。
他那双魄人心魂的红瞳静谧无波,纵使滔天骇浪当前亦激不起任何的涟漪颤泛。
彷佛苦心求道终究不得的渺小生物抬头仰望空中,长叹己身之力无所及,无能为力。而那至高无上的天照大神低头下探,始终无动於衷。
不知何时重新蒸腾的怒气连着开始爆速流动的血管一起冲破了临界点。
「我说了放手!」黑死牟双目圆睁,手朝近前的胞弟猛地一推--
随即一道向後倾倒的赭红色身影伴随着硬物双双撞击地面的声音响起。
「碰!」
「喀哒!」
先前闹哄哄的周遭瞬间嘎然而止。
连阵风,沙沙落叶都没有,仅只邻近瀑布的潺潺水声依旧。
实在过於安静了,黑死牟从自己接连下意识的举动中清醒,暴冲的血液随着理智回流。
原来,只要抛下矜持奋力反抗便能挣脱桎梏啊...
就是当着神子的面,卑微渺小如自己,也是可以做到的...
黑死牟心想着。
只是不知为何,原先被挥之不去的炙热包围到几欲窒息的他,在顿失温度的此刻却感到份外寒冷。
黑死牟无意识抚上留下拉扯红痕的臂腕,上头还有点余温尚未消散。他接着低下头朝方才声响发出的方向看去。
只见原先躺倒在地的胞弟已经坐起身,他怀中抱着方才一道落地重击的布包,布包打结的地方此时已经松开,装在里面的东西露了一角出来。
黑死牟最先看到的是个被敲掉点漆的红木盒子,然後是盒子後方的蓝色糊纸,是自己离家前送给胞弟的双六棋和风筝,除却之外再无他物。
「...你要...离家出走...竟然连个...可以裹腹的...乾粮...都没准备...就只知道...带了...玩的吗...?」
黑死牟的声音很轻,呆坐在地的缘壹不发一语。
不过是些随处可见的童玩,若是他想要,将来要几个没有?何须珍贵至此?
黑死牟感到不解。
如同前生的他到死前都拽在怀里的破烂竹笛,那连标准音节都吹不出来的无用东西,受众人爱戴的神子何愁找不到更稀罕的?
黑死牟上前走了两步,却见眼前胞弟迅速伸手将怀中布包抱个严实,深怕自己要抢走似的。
此时一个东西自缘壹兜里掉了出来,在地面上发出清脆声响。
是一只坑坑疤疤的竹节短笛。
而後滚了两圈又被缘壹迅速捡起,连同布包重新拽进了怀里。
黑死牟愣了下。
原来在自己重生前,那只破烂竹笛已经送到胞弟手上了啊...
「你这孩子...到底都在...想些什麽?」他喃喃道,底下步伐停了下来。
四周空气再度归於沉寂。
此时一个轻盈的落地声响起,接着一道高亢带笑的嗓音划破宁静。
「哎呀哈哈哈~这都怎麽回事嘛~」
黑死牟默然抬头,只见满脸灿笑的童磨此时已经从山彦背上跳下,拖着他长长的帽帘和衣摆来到了木头般动也不动的缘壹面前蹲下,接着伸出小手在那双幽暗无神的红瞳面前挥了挥。
「缘壹大人~您还记得我吗?我叫做童磨~是您兄长的多年同僚~」
缘壹眼睫眨了下,没再多做反应。
童磨也不在意,勾着唇角又道:「方才黑死牟阁下没有讲清楚啦~他让你现在就出发,是要出发去那里--」说着童磨指向右後方,而他确信眼前孩童的视线亦随其转动,在右後方的尽头处,是那座受神木庇佑的偌大殿堂。
黑死牟眉间一动。
而缘壹人面向童磨,原先涣散的目光逐渐聚焦。
又听童磨说道:「黑死牟阁下向来严谨自律,每日早晨都有既定修行的~所以他让你自己先去殿堂看看~不过本座今早恰巧得空~要不让本座带您去参观参观如何?」
说这话的童磨却是朝不远处的黑死牟眨了眨眼,其亮灿灿的七彩瞳眸闪着光芒,意味深长。
看着那张和蔼笑脸半晌,黑死牟目光一瞥,便见那双红瞳亦盯着自己,幽深静谧,看不出情绪波动,而他亦没气力再掀起波纹。
方才被划破的寂静彷佛又聚集成形。
良久,黑死牟终是别过了眼转身。
「那孩子...手脚...擦伤了...帮他...处理一下...」
说罢他人迳自就往瀑布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