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想说点什麽的时候,或许就会想起月亮。月下的人总是多情的,这却不是一个太长的故事,在流年中占了一小段恰到好处的时候。
夜悄悄地沉了,沉在沈家新铺的碎石道。
今夜一点称得上月色的微弱光影都没有,只有女人伫立在路灯昏黄的拥抱中,静静地抽着菸。
也许沈家会断了她的金援。女人的身上是单薄的白色衬衣,领口滚了一层繁复的蕾丝花样,再裹着一条酒红色的亚麻布披肩,她苍白的指头夹着一根菸,一瞬闪一瞬灭。
也许父亲早已嗅出什麽,他是商人,没有什麽能从他的指缝间溜走。沈灔玲不耐地想着,换了站姿,她赤裸的双腿轻轻地交叉磨蹭。
这是最好的,她早就迫不及待解开这个姓氏带来的枷锁。女人的背影拉出一条孤独的影子。对这一切她多少有心理准备,但是完了又有什麽呢?若她最後只身一人,沈灔玲清楚哪些地方要她,又有哪些男人愿意对她伸出援手,一直以来她都清楚。但是她反而不想要了。
犯贱或许就是这麽一回事。她为心中的寂寞衬上一抹笑。如果不懂还没什麽了不起的,一旦沈灔玲发觉那是她得不来的,便会丧心丧志地追求,然後跌得一塌糊涂。人生或许原本就这麽丧心病狂。太多走得了的路却都不是归属,偏偏有些是沾不得的肮脏才令她感到百般向往,有些碰不得的交际客令她无法自拔⸺也许她在屈从中同时带有征服欲。
沈灔玲要她。
夜里城市的喧嚣在远处轰隆地响,沈灩玲不止地在唇上沾染菸息。外头很凉,但她情愿凉一些,屋子里巨大的空洞才会吞噬她的灵魂。
遇见周若莱的那一夜是阵波澜,荡出她的心口,浮出一圈又一圈飘渺的印子。
凌晨时分,沈灧玲带着一身倦意步上楼。她关上房门,倒没什麽用心在乎声响是否会吵到任何人,只是懒懒地推开木窗板,侧着身又点了根菸。这狭窄的房里曾住了一位枯黄的看护,说别脚的中文时拖着长长的尾音,两年前解雇的。当时沈灧玲刚回台湾,只在她离开的前一晚打过声招呼,甚至还不及摸索她的性子。父亲肯定在餐桌上提过这看护的名字,但沈灧玲什麽也记不得了。
窗子对面是另一扇较现代化的铝框窗,和她房里的比较像,那一头的玻璃上却有一层厚厚的尘,沈灧玲有记忆时,姑姑一家人早已搬离那栋屋子,就只是任凭它变得荒凉生尘。
沈灧玲通常能在这里待上好一段时间,静静地抽着菸思忖,或者什麽都不想,只是木然地对着另一头的黑。
三个月前也是这样的。
那一夜沈灧玲喝了酒,乘了父亲交代的计程车回家。他要求她成为一个高雅大方的女人,所以她温柔的嗓音总勾得司机着迷,偏偏也要她做卑鄙不已的事,成了尽是恼人的斑点。在父亲眼里有价值的贵客身旁、在华美精致的茶间里、在必然陪同的商业午宴⸺在沈灧玲成长的人生路途上,泼溅了一次又一次的污液,让潜规则成为她从小到大最纯粹的信仰,却包装得像块糖。
爱不过是个词儿。沈灩玲想起父亲在第一次要求她待客如恩时的忏语。早些时候,她的叛逆是青涩的,这个词儿撕裂了她与竹马十年的缘分,乾净俐落⸺却同时也将她推入官商的纠葛间缠绵不清。沈灩玲未曾再见过他,自此她明朗了,在金钱之前的一切都能看得再轻不过。
走有走的犹豫,留有留的难处。沈家自有一套规矩,若沈灩玲熬得过,作为门面的她理所当然会分到一杯羹,镶了金的。
纷纷扰扰。沈灩玲推开窗子,手指冻得不得了,有些颤巍。
那一刹,原本以为又得沉到夜色底的沈灧玲却撞见了不寻常的人,不寻常的姿色。
一名女人伏在敞开的窗边。一袭黯然的青靛色睡袍在她身上看起来有几分松垮,後来沈灧玲得到了她的名字,周若莱。她的眸子半垂,不怎麽生动地注视着走进她视野里的女人,然後泛起淡淡的笑意,沈灧玲只感觉到不自然的亲切,闷得她用力地吸了口气,菸头落入黑幕中,作为零星的火光。
周若莱就是那不和谐的调子,那刺眼的一颗烁星,搅不进一盘浓艳的夜。
「这麽晚了,还醒着?」
沈灧玲稍微压低声音,但不失她的冷静。
女人的眼角微微弯起,回道:「方才原本要睡了,但注意到有辆计程车驶进街口,就打算缓一缓再睡。」
她不该同这女人说话的,她俩根本不熟悉。但沈灧玲没想到自己的脸颊会变得滚烫,肯定是尚未退去的酒精作用,肯定是的。
「你是新搬来的吗?」
沈灧玲注意到房内开了盏清黄的夜灯,她从未见过那栋屋子像今夜一样如此有生息。
「偶尔在这里歇一晚罢了。」
周若莱的音色听起来很淡,淡成一壶清茶,流溢在夜色中。
「沈家的长女,是吧?」
她接下去问道。
挑起眉,沈灧玲抱着胸点点头。
「名字呢?」
周若莱的双手交握,终於看似是真心地笑了起来。
「沈灧玲。」
她大可不必告诉女人的,但周若莱有种奇异魅力,那使她稍微卸下心防。
「哪两个字?」
「艳阳的艳加上水字旁,玲珑的玲。」
周若莱眨着眼,似乎觉得很新奇。
「怎麽了?」
提高语调,沈灧玲问着。
「没什麽。」
但她明显思考了半晌,才笑道:「只是你的名字很符合我第一眼看见你时,想到的一个词。」
「什麽词?」
周若莱骨感的手指拉紧她的睡袍,准备结束这场窗边对谈的样子,这女人有平淡的语音,却同时是欢快的模样。
「波光荡漾。」
在她最後仅用口型道了晚安,并拉上浅灰色的不透光厚窗帘时,沈灧玲突然意识到,方才并没有得到她的名字。这麽想一想有些不服气,感觉被耍着玩了,却又不尽然是不快乐的。
後来又过了几天,沈灧玲似乎是真有了实在的目的才推开窗,除了解解烟瘾,还有周若莱。她若能再碰上那女人,肯定会多掌握些什麽的,她在花天酒地中周旋的技巧,太久了,她怎麽又会允许自己错失机会?
但不如她所预期的,对面的窗子倒是又失了生息好一阵子。
沈灧玲也不对家里人打听什麽,她的心底清楚这样的女人是不单纯的。
日子又过去了,有天傍晚她在应酬的路上匆匆听闻姑丈忙完在台湾的事了,又要飞回洛杉矶。说来好笑,沈灧玲总是在最後一天才知道有个人来了,又马上准备走了。
那晚她陪着喝了特别多,感觉下腹胀得难受,除此之外,沈灧玲的浑身都在颤抖。她摇摇晃晃地下了车,塞了一叠钞打发走司机,却在垂着流苏的真皮包内摸不到大门的钥匙,沈灧玲既是不耐烦又红着眼眶,整个人不算全然地委屈却热泪欲下,像孩子般莫名发着脾气。
她不过是一枚残破不堪而更惹人怜爱不已的棋子。沈灧玲渐渐对男人的肉体作呕,甚至是灵魂。
她的身子支撑不了悲伤的重量,依傍着冷冰冰的水泥墙蹲了下去,一抽一抽地哭着,周遭彷佛天旋地转得让她回不了家门口。
刹时,沈灔玲觉得就这麽成灰了也好,在这个寂寞而卑微的角落,纵使她过去从来就不甘卑微。或许沈灧玲已然不在乎了,或许她的生命不过是一瓣等待着凋零的缺口。
然而,一双柔软的手掌在此时温柔地包覆她的脸颊,她温热的泪水沾湿了掌心。
沈灔玲抬头,见着她几乎已经要放弃等待的容颜。周若莱也蹲下来,转而扶着她的肩头,轻声道:「你怎麽在这里哭呢?」
望入女人沉沉的眸子底,沈灔玲领悟了什麽,女人今夜也在这旧房子留宿的原因。她一时感到愤然不已,抹去眼泪,别过头闷闷地回:「你别来闹我。」
「这样啊。」
周若莱有些失望,或者是故意让声音听起来带着失望的,沈灔玲无从得知。她只想一个人瑟缩着等待天明,但不,这不是她真的想要的,其实她也清楚。
「怎麽不想理我呢?」
语调依旧是平淡的,周若莱将长而卷的深棕色发丝顺到耳後。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後,沈灔玲回道:「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听闻此语,周若莱笑了出来,一弯笑勾勾的,让沈灔玲目不转睛。
她说不定是嫉妒这女人的。嫉妒这自由的躯体,周若莱和她是相似的,她俩都为钱为温饱牺牲,但拘束周若莱的又少了许多。
「跟我进屋内喝碗热汤,我保证告诉你,怎麽样?」
沈灧玲踌躇着,但当周若莱亲昵地揽起她的手臂,她便点点头了。明明不过见了一次面,她俩却比一面之缘还要多的情感丰沛,虽不晓得是哪来的,沈灩玲也不管了。
进了屋内点灯後,沈灔玲看清了周若莱真正的模样,乾乾净净的,不再是糊在一片夜中的。她的眸子是清褐色的,柔软的发丝贴在肩前。
「周若莱,若有似无的若,草字头的莱。」
一边道着,一边从门旁的不锈钢支架上拿下一件烟灰色的棉袍子,跟她身上那款一模一样。周若莱将袍子披在沈灔玲的身上,袍子的版型太大了,她能见到女人裸露的肩头,她伸手想调整,却怔了怔。她注意到女人肩上的指痕,沈灔玲皮肤的白是嫩白,所以那带血的红肿更是突兀。周若莱的眸子定定地盯着她的印子,不发一语,直至沈灔玲都忍不住难堪了,自儿将袍子拉好,掩盖肩头。
「我替你上药吧。」
女人和女人之间该互相关照似乎是心照不宣的道理,而她们还更有什麽心照不宣的事实晃在心口,恍惚而柔亮。
沈灔玲原是想要拒绝的,但终究什麽样的话都没说,也许仍担心自己的泪水一晃便会滑落颊缘。
「生活总是这麽累呢。」
周若莱自顾自地淡语,蹲身拉出桧木桌下的抽屉,拿出一小白圆盒的药膏,转开盒盖,她的指腹沿着外围的那一圈沾上适量的药膏,然後转回沈灔玲的这一侧,一手小心翼翼地推下袍子的敞口,再次露出女人的肩头。明明都是女人。沈灩玲想着,当那冰凉的药膏被抹贴在她的伤口上。她的忐忑让这件事变得暧昧。
「但,」
周若莱的音色不带过多的情感修饰。
「也都是自己定的命。」
既非戏谑,更无怜悯。沈灔玲明白地感觉,她总是省着她的感情。
「在人与人之间,有些人寻找名利,有些人寻找机会……而你我也不过是如此罢了。」
一时间,沈灔玲竟回不上话,而眼前的女人也不过继续专注在手上的动作。两人陷入一阵沉默……大概从来没有什麽话语能够道清她俩现在的际遇,她俩的人生。
沈灔玲转而打量她的侧颜,她是垂着头的,也垂着那双好看的眼眸。周若莱从这个角度不知道还能看见什麽⸺或许她早就摸清了,只是漠然的。沈灔玲不禁想着,却不再旁徨。她在肩头上的动作很轻,那柔软的指腹滑移在沈灔玲的皮肤上,缓缓打转,转进女人心头那空虚的无底洞。抹了膏,沈灔玲被那份凉辣激热了,是一路催热到耳根的辣。
「好了。」
过了一会,周若莱说道,将圆盒盖上。沈灔玲迎上她的眸子,被这麽一望她倒起了笑意,然後伸手替沈灔玲将袍子拉好,顺着女人的肩窝向下碰触那放松的双臂,再滑进腰侧,她的温度熨烫着。周若莱的动作是冒犯的,随心所欲,这使得沈灔玲感觉喉头变得乾燥,但她不推开,也推不开。
这都是荒唐,和周若莱在一起时的一切,然而她是欢喜的。因为她也明明白白地感觉她活着,不只是活着,还是完整的。
「你在做什麽?」
沈灔玲乾涩的嗓音问道。
而周若莱不说,只是再次垂下眼眸,像她们初见的那一夜,像她温柔地抹药膏时。
直到周若莱再度开口,时间才继续流动。
「我去热点鸡汤给你喝吧,下午熬的。」
语毕後,她离开沈灔玲,让周遭凉了下来。沈灩玲裹紧身上的袍子,心绪仍是麻麻的,她对着纱窗寻找今夜的月,是一抹西倾的弯,对她笑。
那天之後,沈灔玲却感觉心思安稳了下来。或许是因为知道了女人的名字,周若莱,这被掌握了一点的窗前人。她的名字萦绕着,随着时间在她的生命里流转。
今夜浓云遮月,而暗庭中荼蘼方盛。夜深的木窗框住了抽着一支菸的交际花,沈灧玲想着这三个月来只有见过两次面的女人。
事实上,今晚她原来不是为了那女人而心烦的,但心烦下去,便想到周若莱曾经让她感受到的慰藉,於是心烦中竟生了周若莱淡然的笑。
或许这叫做思念,捆着她的指头,一缕一缕的白烟漫散在夜中。
沈灔玲想了太多、太多,甚至压过原本真正困扰着她的。她想再次见到周若莱,无论她们的身分是怎麽样的。若来得及,沈灔玲想和她一起离开。周若莱成了淡酒,她熟悉的救赎。恍惚间是这女人的陪伴热了她孤独的身子,而周若莱的离去给她的则是一场宿醉。
夜幕再低一些就要压垮她了。当沈灔玲再抬眼时,密云已然散成朦胧而淡柔的陪衬,而她对着的那扇窗点上了一盏橙色的灯。
今夜久违的一抹弯笑也亮了。
*
骤雨,很符合巴黎周末的慵懒氛围。
「你後悔吗?」
沈艳玲拉紧了波西米亚风格的毛毯,向窗前伸展着长腿,懒懒地呼出一口烟,将头枕在手臂上,抿着笑望向在窗边驻足的女人。
「做完决定後才想後不後悔,不是我的风格。」
穿着一件松垮的深蓝色丝质睡袍,周若莱的颜容也染了几分岁月留下的细纹,倒依旧韵味不凡。她笑起来的方式跟年轻时一模一样,似起了涟漪的夜湖,沈灔玲舍得为此沉沦。有何不可。
「你还记得我们当年第一次偷偷到戏院去看的电影吗?」
笑了笑後问道,不可否认,沈灔玲是真的迷恋她这样冷淡又不失浪漫的态度。
听闻此语,周若莱的脸色似想起什麽太美好的回忆般微微晕红,还是抬手顺了顺发丝,不慌不忙地回道:「......我愿做巴黎的女人。」
她无名指上的银戒闪着淡耀的光芒。
记得很清楚呢。那晚她们出了戏院後,周若莱在寒冬将至的街上仍是若即若离的样子,偶尔勾住她的手臂抬眼一笑,或是失了步调走在她的身後,朝手心呼着暖气。周若莱最後对她说了这句话,而沈灔玲只是莞尔,眼底闪烁着宠溺的神色。
「今天看来要下整天的雨了。」
「是啊。」
沈灔玲缓慢地站起身子,将抽了一半的小雪茄搁在玻璃烟灰缸上,越过她们这些年间太多的不堪与凌乱,她再次对上那双清褐色的眼眸,心底在平静中生了一丝难得纯粹的喜悦。周若莱只是抱着胸倚在窗台旁,外头的灰蒙色调让这女人的气质看起来更冷了,而沈灔玲受得住她的寒气。甚至带着征服欲的,她想让周若莱得到最好的归宿,不再继续於男人间周旋漂泊。
她要这女人成为她一个人的情妇。
沈灔玲想起了她们重逢的那一夜,在年华酒吧。辗转听说这几年周若莱最後落脚到了香港,她根本顾不上细想她可能早已成婚生子的可能性,心一横,便只身来到了香港。横竖也没有人敢拦她的就是了。
周若莱见了她时的表情,是很精彩的。带着一种悲剧式的热情对她笑道:「噢,好久不见。」
又已经等了她很久似。
「是啊。」安抚过原本正兜转着的男人,周若莱走近她,停在灯下。她们俩保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女人开口对沈灔玲轻声问道:「喝点酒吗?」
「当然。」
沈灔玲望着她娴熟地向吧台点了支红酒,她那美丽的脸庞上沾染了更多胭脂俗粉。周若莱淡妆的时候明明是更好看的,甚至根本不需有任何修饰才是,现在却变得不大一样了。过了大半的夜晚,周若莱的鼻侧出了汗,略略晕花了原本过多的妆容,眼眉却还是温柔的,眼底深邃。
「在路上买的,希望你不会觉得太仓促。」
周若莱接过女人递出的纸袋,还是没藏住一闪而过的喜悦,道:「你还是老样子。」
「海棠?」
里头躺着一支艳红的花,潇洒中有优美的感性在。
「是啊。」
「为什麽是海棠?」
「你喜欢。」
周若莱轻地抚了抚花瓣,十分珍惜的模样。
「你最近过得好吗?」
而後,她开始问起。
「还可以,至少离开家了。」
「你结婚了?」
「有了孩子。」
「是吗。」周若莱的脸色苍白,稍微挪近了身子,将纸袋安放在桌上,拍拍裙摆上的烟灰,问道:「是个男孩吗?」
「是个女孩子。」沈灔玲淡语回覆,似乎不愿意再谈下去。
「那你呢,一切安好吗?」
「前後也生了一个女孩跟男孩,最後让他们姓佟了,是第一个孩子她爸的姓。」
听闻此语,沈灔玲尴尬地笑了,安静了一会,才注意到周若莱无名指上的空缺。
「孩子多大了?」
「大的那个十六岁了,小的十四。你呢?」
「今年都十八了。」
这才让她们意识到,已经过了太久。但沈灔玲想起她时的浓烈情绪是不变的,彷佛她们昨夜还在窗前见过面,挽着手逛过夜路,彷佛她们谈的孩子都是别人的事儿。
「十八呀。」
周若莱裸露的肩头被酒气醺得晕红了,她喃喃道:「都大了呢,到了独立的年纪。」
「那孩子也想来香港念书。」
沈灔玲点起一支菸,肺部涨满了凉气,正好让她清醒了不少。
「很好啊,香港这地方很适合。如果是你的孩子。」
「从小都被她爸逼得不行了。现在想出国逃避现实也不错,我当年可没有这个选项。」
沈灔玲的脸色在烟团中看起来有些阴沉,火光一闪一灭地。
「没有父亲陪的孩子也不会比较好。」
「你都怎麽教孩子的,我也很好奇。」
「我不把他们当孩子。」周若莱耸耸肩。
「这间店的老板夫妇是我的好友,那两个孩子有一半的教育都是他们给的⸺或许远远超过一半。」
「那你是怎麽教的?」
「我让他们直呼我的名字。」
「不会吧。」沈灔玲笑了出来,被菸气呛了一口,笑得脸红了。她接着问道:「真的叫了?」
「小的叫过一回。不过陈映夫妇背地里还是教他们知书达礼、尊重长辈等等。」
「你的作风太洋派了,香港人又怎麽能接受到。」
「英国不也是洋派吗?」
「英国人礼貌多了,跟美国人比起来。」
沈灔玲摆摆手,身子又倾前了些。
「你那两个孩子有这样开放的妈妈,成长应该轻松多了。」
「我可不把自己当妈妈。」
周若莱说得云淡风轻,修整仔细的指甲搁在大腿那薄薄的布料上。
「他们只是与我处在一起,我们是平等的,没有谁该尊重谁。他们想做的事儿我不会拦着,各自对各自的生活负责罢了。」
「听起来可真冷淡。」
不过,沈灔玲也能想像。那两个孩子估计也跟周若莱一样有个性吧。她想着,不禁笑了。
「我也从没准备好当个母亲。」沈灔玲主动提了起来,见着周若莱眉一挑,接道:「但还是试了,幸好结果不算太差。不知不觉她也长这麽大了,虽然脾气不大好,但其实是个温柔的孩子。」
「听起来跟妈妈很像呢。」
将酒液喝得见底了,周若莱的酒气是带甜的,靠近时让人觉得嗅起来很舒服。沈灔玲顿怔了一下,一时间没能接上话。
她们各自又喝了一会的酒,在香港的这场夜里,就俩女人靠着彼此的肩头,被酒精烧红了耳根。
「......这些年来,你有想起我过吗?」
沈灔玲抿了一口红酒,假装问得漫不经心。
「我喜欢这个问题。」
而周若莱撑着颊微笑,彷若准备忽悠她的样子。
「在我回答之前,想起与否的答案是同时存在的。不是很有意思吗?」
听起来又似认真了。
「薛丁格的猫?」
「是呢。」周若莱停了一下,又真心一般笑道:「你真好。」
「你果然还是老样子,净说些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
沈灔玲有些没好气地说,喝了口高脚杯中的红酒,心底却欢欣不已。她在等一个够好的时机,一个让她能够自然地喊若莱这个名的时机,但似乎早就错过了。
「灔玲。」结果是周若莱先唤了,垂头状似不经意地说着。
「所以,你今晚打算住哪呢?」
「你会跟我走吗?」
沈灔玲的心窝有股暖流涌上,她的理智又下沉了一些,再一会儿就要崩塌。
「我想不会。」周若莱笑悠悠地回答她,在沈灔玲欲做出反应前,又气定神闲地道:「在这支红酒喝完前,不会。」
她们的夜晚结束於旺角的维景酒店。有一回是欧洲的俱乐部会所,还有一回是在纽约的切尔西旅馆。这一切来得平顺,像阳光照耀下的城门河,平静中波光粼粼。
话说到了维景酒店。维景呀,那是一场美好的回忆,这一切开始的原因。
周若莱隔日起了床後,发现女人已经离开了。不该是这样的,沈灔玲却决定这次要成为先走的那一个,就像她们被心甘情愿地困在一场角力之中,谁也不让谁好过。
床头边留了个信封。如果里头是钱的话,周若莱有那麽一刻这麽想了,那她永远都不会再见沈灔玲。但里头不是,而是一张机票⸺目的地是TPE,日期是明天。
周若莱拿出了机票,背面还贴了张纸条,简短地写了一行字:「在明天到来之前,」
在逗号之後是一阵空白,但她大概也看出了沈灔玲的心思。阖上双眸,将这张薄纸贴在唇瓣上,周若莱感觉到颈子的皮肤是乾燥而凉的,身侧空的被窝却隐约是暖的。
「我该拿你怎麽办呢......」
翌日,最早的一班E22巴士停在香港国际机场的一号客运大楼前。
「把箱子打开的那一刻,答案只有一个。」
沈灔玲正垂着头看今早最新的一份国际报纸,一旁是酒红色的名牌行李箱,上头还有金属质地的旅行吊牌。她的耳边响起了女人淡淡的音色。沈灔玲抬起头来,周若莱穿了一套烟灰色的大衣,只手拎着一只亚麻色的流苏真皮包,薄毛衣敞口前还别着一副金色边框的圆眼镜。天啊。沈灔玲不禁直率地笑了。回归日常穿着与妆容的她,美得过份。
「你没有行李吗?」
机场大厅一早便人来人往,匆匆净是过客。沈灔玲将报纸重新摺好、安放在腿上,然後欢快地问道。
「我是来送你的。」
周若莱悠哉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却如此说着。
「......什麽意思?」
「我不能跟你走。」
沈灔玲的笑颜僵住了,转而一种不可置信。
「为什麽?」
「我没带上我的机票。」
「我给你重新买一张。」
「也没有带上任何行李。」
「到了台湾,我给你安排。」
「我们可都不年轻了。」
「所以,你再不走就没机会了。」
「我可能不会安分地留在你身边。」
「我知道。」
「你真是......」
轻叹出一口气,可是周若莱的唇角带笑。
将深棕的长发丝顺到耳後,沈灔玲看向女人的表情是笃定的,一种她独有的自信傲气,但眼底也藏不住紧张。那些凉的热的感受都是周若莱带给她的,那些救赎。她受得住拒绝吗,她会哀求这女人吗?周若莱将情绪压抑得太好了,垂眸望向她手上抚平的报纸,又望向了一旁的行李箱。
这模样就是在等着呢,明明白白的。
「再不去的话,」
周若莱最後还是坐了下来,安然地靠在等候席的铁椅上,对着沈灔玲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说出实话:「很多人在排队的。灔玲,早就已经开放挂行李了。」
沈灔玲气红了脸。
「周若莱,你⸺」
就像回到了台湾的老宅。窗前,碎石路旁,姑丈的别墅,波光荡漾。周若莱逗着她呢,把她当一个可爱的傻子耍。不过沈灔玲气也气不了多久,在女人拿出夹着机票的护照後,还是没忍住展眉一笑。
现在的周若莱也是如此折腾她的。
她们终於搬到了巴黎定居,时不时还是会有些捉弄的情趣,而甘愿受害的那一方总是沈灔玲。她们的世界里没有那些露骨完整的情话,那对她们来说太多了,早已饱和了。周若莱总是在阴天时窝在沙发上写信,赤足泛红地绷紧着,深思熟虑过後才写下字词。
「你收过回信吗?」
沈灔玲从盘中叉了一片苹果,靠在她的肩上好奇地问道。
「没有,所以才写。」
虽说思忖许久,但周若莱写下的总是短的字句,字迹也小了些。
「如果你想,我能陪你回趟香港的。」
「我知道。」
周若莱放下了笔,接过女人手上叉着的苹果片,咬了一口,淡笑时眼里有着满怀情感的光彩。
「陈映夫妇也有一阵子没来信了吧?」
「两个孩子都大了,大概也管不动了。」
「你担心吗?」
「我不把他们当孩子。」
原本沈灔玲还想说些什麽,却先咳了几声,捂着心口一会才顺好气。
「不是说要戒了吗?」
周若莱难得听起来是有点儿不满的,放下信纸,起身回首说道:「我去给你倒点温水,不许再抽了。」
那细致眉目间的愠怒真是年纪愈长,愈加迷人。
女人离开後,沈灔玲倒再次用指尖捏起未熄的咖啡色菸支,笑着,又多抽了一口。
这阵雾白中,隐约是无名指上的银色光辉在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