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的一个月,段成钰很少有机会见到南洋美人出现在项家麒身边,甚至於,她见到项家麒的机会都不多。一方面因为成钰刻意躲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那人深居简出。
其他男人却越来越得意忘形,都在抓紧机会,利用有限的时间拈花惹草。有的人同时找两三个女伴,有的人还为了女孩闹出争风吃醋的闹剧。
这些人还有一个娱乐项目,就是赌博。他们买通了管家,在有客人下船,空出屋子的时候,就去那里赌。这些富家公子不在乎钱,经常几日几夜混在屋子里,吃喝让人送进去。直赌到天昏地暗,没了盘缠才甘休。
段成钰想起项家麒刚上船时,因为没钱,住的便宜船舱。当时据说他是因为输掉了他爹的一处公馆,才囊中羞涩的逃出家。
成钰估计他没在甲板上出现,多半是闷在屋子里耍钱。世间恶习,唯毒和赌,是最难戒除的。成钰估计,他若不是因为喘病,也一定是抽大烟的。
每到这时,她都会暗自庆幸自己的决定多麽英明理智,但佩服自己的同时,又能听见一个美丽的泡泡在心里“砰”的一下破碎了。
她曾经期望着那人和其他公子哥不一样,如今看来,让这种家世的人守身如玉、洁身自好,是多麽不现实。
船行将近三个月时,终於绕过北非,看到了欧洲大陆。下一站就是马赛了。
成钰一行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在马赛上船,然後乘火车赶往巴黎。
忙忙碌碌的空隙,总是能在开门的瞬间看到那道门,那道曾经关着他们两人的窄门。
这日宗庆来找若薇,确认所有行李收拾妥当。
“一会儿会有领事馆的车子来接咱们。你我、成钰和从璧坐一辆车去火车站。”宗庆嘱咐到。
“其他人呢?”若薇问。
“大家大多去伦敦,也有几个去里昂的,只有咱们四个去巴黎。从璧已经联系好去巴黎大学读金融,正好可以顺路。”
成钰不由得紧张。她已经太久没有面对过那人了,不知同处一个车厢会不会尴尬,会不会让若薇起疑心。
上岸这天,风很大。乌云满满的遮住阳光,被风赶着在天上卷过。
成钰负责在甲板上看管行李,若薇和宗庆还在做最後收尾。
甲板上的海风,大到让人站不住。成钰搂着一根桅杆,瑟瑟发抖。
“朱儿。”背後是熟悉的声音,有些微哑。
成钰闭了闭眼,缓了几秒才敢回头。只见项家麒穿了黑色大衣,戴了围巾和皮手套,站在她身後。
不知是不是因为穿了黑色,他好像又瘦了些。连日来不见太阳,让他白皙的脸庞有些发青,眼底有浓重的清影。为了上岸,他刚刮了胡子,理了发,显得清爽却有些憔悴。
“你穿的太少了。”项家麒先开口到。
成钰低头看看自己的风衣,这是出门前刚添置的,似乎还好。如今认识她的人越来越少,不需要再穿丫鬟的衣服。
项家麒想了想,把自己暗红色的羊毛围巾摘下来。成钰下意识的躲。却被那人猝不及防拉了手。
“戴着,要不我告诉宗庆他们上岸那两天的事。”
成钰没想到他竟然威胁自己,咬着嘴唇不说话,那人不由分说把围巾给她戴在脖子上。围巾还带着他的体温,异常的暖和,摩擦着颈间的肌肤,痒痒的。成钰听话的低头把围巾掖好。
身後传来若薇和宗庆的声音。
“东西都带齐了,可以出发了。”
船在岸边人的挥手欢呼声中靠岸,一开闸,很多人逆着旅客跑上船。法国人的热情真是让成钰开了眼,眼见着几个人接到爱人,立刻就深吻起来。其中一个女孩竟然是宗庆朋友的女伴。成钰看着,只有张着嘴发愣的份。
此时一只手从後面抓住她的手臂。
“跟在我身後走,人太多,别走丢了。”说着,那人接过成钰手里的小皮箱,站在她身前,挡着人流。
一行四人左突右攻,总算是来到了码头外面。一辆黑色轿车已经等在门口。
项家麒先是开了车门,把若薇和成钰让到後排。又帮着宗庆放好行李,才打开前面的车门。
宗庆和两个女生坐在一排。探身问前面的项家麒:“从璧,你要不要紧?”
那人回头摆摆手,不以为然的笑:“你们三个挤着,只有我一个人坐这麽宽敞,还有什麽问题。”
码头到火车站的路上,成钰第一次体会了欧洲风情。白色、灰色的古老石头建筑,被各式雕像点缀着。远处很多烟囱冒着浓黑的烟。车子比上海还要多,但要饭的也比上海多。
项家麒像是被浓烟熏到了,一路上咳得很厉害。他紧紧捂着嘴,咳得身子深深弓下去。偶尔抬起头,自己按着胸口,调整呼吸,用手帕擦头上的汗。
“一会儿到车站去喝一杯茶吧?”宗庆眼里全是担心,伸着头问他。项家麒不敢张口,只是摆手示意没事。
车子驶进车站因为是领事馆的车,有特权,直接开到月台上,省去了很多麻烦。
那人吭吭的咳着下了车,还是刻意帮女士拿行李,然後挡在成钰身前。
头等舱的列车员戴着大壳帽,笔直的站在门口,见了客人毕恭毕敬的迎接,把他们带进车厢。一个个头等厢的房门紧闭着,深色木头装饰的墙面上有繁琐的巴罗克风格的壁灯。门口对面是车窗,用猩红色丝绒窗帘装饰着。
“从璧这几天病着,我和他睡一个车厢。成钰陪你住隔壁。”陈宗庆拉着若薇的手交代,堵在门口,半天不愿意撒手。
成钰忍不住担心的看那人的背影,他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若无其事,但细细听,喘息声是纠结的。他才刚进了车厢,就长出气一声,跌到床铺上。
头等舱的车厢不大,只够两场床,床的中间是一张桌子。头顶上有行李架。床铺很舒适,对於女孩子来说还算宽敞,铺着软软的被褥。
两个女孩在车厢里打开行李,火车要走一天一夜,她们把随身用的东西收拾好。
成钰摘下围巾,拿在手里摩挲着,似乎想要通过围巾感觉那人的心。围巾软软的,暖暖的,和每次那人对成钰说的话一样。她把围巾小心的折好,塞在枕头底下。
“朱儿,去餐车吃饭吧。我都有些饿了。”若薇叫她。成钰见收拾得差不多了,起身跟着她出门。
走到隔壁,若薇轻轻敲了两下门。门是推拉式的,哗的一声打开。
“若薇,等我一下。”宗庆出现在门口说,又返回去。透过门缝望进去,项家麒的床朝着门口。他蜷缩在床的角落里,长腿伸直。头无力的靠着墙,一手捂着嘴,手里似乎有什麽东西,在深呼吸。
宗庆很快穿好衣服回来:“咱们去吧,从璧不想吃。”
“从璧这一次病了好久了。”若薇有些担心。
”哎……冷热不均,他受了风寒,喘病犯的连觉都睡不了。”宗庆理了理衣领,回头看了一眼蜷在床上的那人,挥了下手,示意自己走了。那人没说话,只是勉强笑了一下。他的手垂在身边。成钰这才看清,他手里是止喘的药。
一顿饭又是繁琐异常,左一个盘子、右一个碟子,除了茶,其他都是凉的。成钰暗自庆幸那人没来,否则这一顿饭吃完,他那刚正不阿的胃又该造反了。
“要说从璧也够任性的。”若薇挑起话头:“他这样的身子,一个随从都不带,自己跑出国。还没到地方,已经病成这样了。这不是胡闹嘛?”
宗庆叹了口气道:“本来在船上不方便说。其实他也真的有难处。他早就想出国留洋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家里那位太太。”
“太太?”两个女孩不约而同抬头。
“可不是。”宗庆撇撇嘴道:“从璧十八岁就娶了那房太太。是他爹为了仕途安排的。”
”他们感情不好?”若薇帮成钰问了心里的问题。
“哪里有半点感情!那少奶奶是无锡大户人家的闺女,娇生惯养也就算了,娶过来才发现,有这个毛病。”宗庆拿起桌上的餐刀,当作烟枪比划在嘴前。
“她抽大烟?”
宗庆点头道:“两人根本不在一个屋子住。从璧的病,连烟味都闻不得,更不要说烟泡了。他们各过各的。结婚六七年了,没有孩子,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若薇脸上露出同情的表情:“怪不得,从璧拼死也得跑出来。是不是打算留洋的时候再找一个知己,当作二房?”
“人家的家事我也不清楚。总之这门婚事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不能提。”
这话何尝不是成钰心里一根刺?有没有感情,外人只是道聼涂説,真正重要的是,他们已有夫妻之名,今後遇见的人,再体己,也是後来的。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饭後,陈宗庆陪着若薇去一等车厢。她有一个朋友在那里,要去叙旧。成钰自己走回头等舱。
火车在蜿蜒行驶,窗外已经漆黑一片。过道里亮着两排灯。一侧是真的壁灯,一侧是影子,乍看上去没有什麽不同,只是那排假的灯影,被车子一晃,会虚成一片。
成钰手插在大衣兜里,走过一个个的窗子,自己的侧影一次次出现,又很快消失。抬头望,前面狭长的走道上,站着一个人。是他。
项家麒背靠着窗子,斜倚着,仰着头靠在窗玻璃上。两手揣在裤子兜里。一只腿弯曲,踩在踢脚线上。
段成钰虽是不愿意面对他,但还是终於走到他面前。
“朱儿,我有话和你说。”那人嗓子哑了。又是砂纸打磨般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收起了平日的顽劣。
他自顾自的说:“我想听听,你去了巴黎,有什麽计画?”
“可能……先学法语吧。人家都说不好学。”成钰犹豫的说。
“以後选什麽专业呢?你是想学着玩,还是靠它当手艺?我是说,朱儿,以後你一个人打算怎麽办?”
成钰转身看着窗户里的自己,不看他的脸:“会有办法的。先学好语言,再慢慢选。”车子猛的一晃,自己的影子突然虚无起来,似乎是要戳穿她的话。
“朱儿,能不能,让我来帮你。我会在大学附近租房子住。我可以帮你也在那里选好专业,你也住学校附近。这样方便照应。你一个女孩子家,要万无一失。你若是经济上,或是学业上需要帮助,随时都可以找我。”
他的善意,像一根刺一样,突然紮紧成钰的心。她不知他在以什麽立场提供帮助。
“项先生,谢谢你的好意。”成钰被自己冷冷的声音吓了一跳。
“我虽是一个弱女子,但已经做好了要独立自强的准备。我的家庭会提供经济资助,安全问题有若薇和宗庆照应。我想,你的担心逾越了。”
项家麒回身把窗子往上拉,打开一个小小的缝隙。他狠狠吸了一口窗外清冷的空气,试图缓解憋气的感觉。
“这些帮忙只是短期的,以後呢?朱儿,你要做长远打算。你不能一辈子一个人过日子。”他用手攥了拳头,轻轻敲打自己的胸口。
成钰的小脸因为生气,崩得紧紧的。
“我知道你说的长远是什麽。你们所有人,都觉得女孩子嫁人才是长远。要不就按照父母之命许配给谁,有没有感情不要紧,有名分才重要。或者是给谁作妾,作红颜知己,靠着男人生活,这也是长远。你们觉得怎麽都比一个人强。可是,项先生,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既然逃出来了,我就必须靠自己才行!”她说着气鼓鼓的回身去房里,还没等项家麒反应过来,就取了枕头底下的红色羊毛围巾,一下子塞到他手中。
“别以为只有你们给的温暖才是温暖。从今往後,咱们道一声珍重,无缘再见也罢。”
“朱儿……”那人抓住她的手,呼吸全乱了:“对不起,我没有逾越的意思。只要你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我只是想说……还是希望有缘再见。”
段成钰背着身,听到他窘迫的呼吸,怎麽能不心疼,她努力克制,深呼吸。再转过头来时,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很感谢你的好意,也怀念在船上留下的念想,就让咱们到此为止,给彼此都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吧。再见。”
那人松了手,指尖滚烫的热度从成钰的手腕上消失。待她走到门口,拉开房门,才从背後传来低低的一声:
“朱儿,保重。”
这一夜,成钰早早洗漱睡下。她背对着若薇的床。瞪大眼睛盯着墙壁。耳边始终是他那声怯怯的“保重”。一次次的心软,又一回回告诫自己,前面是另一个火坑,不能往前走了。
火车轻轻摇摆,有节奏的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
她以为这一夜是睡不着了。但想是太累了,夜深时还是昏昏沉沉的陷入半睡状态。
半夜,若薇突然坐起来。
“朱儿,外面怎麽了?”
成钰也赶忙起身,侧耳听,外面有人急急的走来走去,还有说话声。
她披好衣服,把门拉开一个小小的缝隙。宗庆穿着睡衣站在门外,脸色微白。还有列车员陪在一旁。
成钰哗啦一声把门打开问:“宗庆,出什麽事了?”
陈宗庆还是故作镇定,但声音明显发颤。他指指屋里说:“是从璧。喘得太厉害了。幸亏头等舱有医生,我叫了医生过来看看。”
成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昏暗的灯光下,那人平躺着,一张窄脸陷在白色的被褥里。床单、枕巾和他的脸,都是白的,了无生气。只有他手里,紧紧攥着的那条围巾,是刺眼的红色。
“应该没事了。他发作得太厉害,累极了。现在睡着了。你们回去睡吧。放心。”宗庆还在絮絮叨叨的说,似乎是安慰自己。
成钰看到屋里的医生又给他量了体温,掏出针剂,给他打了一针。才站起身出来。
“我给他又打了止喘针。有事情再叫我吧。”医生说完,收拾了药箱离开。
段成钰还是呆呆的站在门口。她不敢进去,又舍不得离开。
那张陷在枕头里的窄窄的脸,眉头促着,嘴唇微微张开,透着委屈,那麽孤立无援。她多想过去摸摸他的额头。可是她已经说过珍重再见。她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
宗庆看她没有要进去的意思,闪身进屋,和呆若木鸡的成钰道别。
一声晚安後,面前那道推拉门缓缓关上。里面昏睡的人,此刻不知为何,长长的叹了一声,像是哀叹,也像是道别。成钰终於按捺不住,她掉转头,跑回到房间里。钻进被子的瞬间已经掉下泪来。黑暗中,她用被子蒙住头,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从上海逃出来後,她哭过太多次。此刻,她下定决心,以後,一个人,不能再轻易掉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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