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今天来报到的新任编辑。」在一楼柜台，我紧张地说完，便有一名助理带着我到总编办公室。
这间版社的总编是一位看起来大约四十出头，还不用说任何一句话，就可以感受到这个人应该是个老奸巨滑的狠角色，他眯起那双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笑了笑。
「意外地很年轻呢。」
「是……」
「简单来说你应该很熟悉这个行业，不需要真的像菜鸟一样被磨练了吧？」
我点点头，充满了自信。
「那就麻烦你这个礼拜都先跟着语晨到处拜访知名作家吧。」
我疑惑地走出办公室，一名看起来相当干练，穿着打扮上都很讲究、身上还弥漫着浓郁香水味的女人，瞪着我走过来。
「你还愣在那边干嘛？我今天会带你熟悉一次流程，明天开始这些事情全都交给你了。」
「咦？」
「早上十点要去帮点水老师喂猫、中午要陪星空老师吃饭，下午两点……」她迅速说了一整天的行程，全都是陪那些作家们做不一样的事，而且行程一直满到晚餐时间结束为止。
怎麽了，这些作家是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吗？
「请问什麽时候才有时间审阅新人稿子呢？」
她一听，眼睛瞪得更大了，「我应该没听错吧？你不是待了两间出版社吗？不可能连这种事情都不懂，还要我像带菜鸟一样一一解释给你听吧？」
「咦？」
「时间会来不及，我们车上说。」我这才注意到这整个部门忙碌地就像战场一样。
「我真的要晕倒了，你之前是在哪两间出版社，把你的想法塑造得这麽天真，以为在拍电视剧吗？」
一整天下来，我根本无暇去思考，只能陪笑地面对每一位作家，他们想干嘛就必须帮他们干嘛，那些作家都像养尊处优的猫，高高在上的姿态是我过去从没见过的。
语晨还说，什麽新人审稿都不需要，我们只要核对那些投稿者的社群人气如何就可以了，如果有人气很高的，大部分可以直接过稿。
晚上十点多，我拖着疲惫且惊讶整天的大脑走出办公大楼，泄气地再也走不动任何一步路。
是哪里错了呢？
不对吧？
我第一间待的是主攻轻小说的版社，赖狐狸那边则是主攻爱情市场……算是阅历丰富了吧。
「辛苦了。」一个听起来像是拿我没辙的声音传来。
「赖狐狸……」
「现在知道我过去不算太压榨你了吧？」他一脸老神在在。
「你计画好的？」
「你待的轻小说那间，你爸有不少股份你知道吗？後来你好巧不巧来到我这，当然不可能让你接触那些黑暗面了。」
「所以这才是出版社原本的样子吗？」
「没错，通常一个编辑，至少也要手上同时有三个以上畅销作者，并且持续五年以上，才有可能升到主编。而你以为只要拼命找自己中意的新人就能打造出所谓的畅销吗？公司不可能让你浪费那麽多钱，帮一个又一个不知道会不会红的新人出书。你的确很有打造新人的天份，可是这个天份，在一般出版社里，老板不敢轻易尝试，他们要的就是可以精准算出最低赔率的编辑，所以那些作者必须要有保证的销售量。」
「那以前都是谁帮我整天去帮作家们做杂务的？」
「一些你根本没注意到的人，也许还曾怀抱过美好的编辑梦想，最後彻底绝望的人。」
「你为什麽要这样做？老爸就算了，你没必要这麽做吧？还有你是怎麽让上头的人同意的？」
「我说过了吧，从一开始你来面试说的那句话，让我认为你值得一试。很久以前我也曾经单纯过，想着自己可以见证一个大师之作诞生的模样，但那都只是空想而已。」
所以，我就像朵温室的花，始终被保护地好好的。
「回家吧。」他比比车子的说。
赖狐狸怎麽有办法这麽自然呢？无论是相隔多年不见，还是现在尴尬了一个月不见，再次见面时，他为什麽都像什麽事都没发生的模样呢。
他发现我没跟上来，疑惑转头。
「赖狐狸。」
「对喔，还是要先去吃饭，你今天都没吃吧？」
「喂，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喜欢你？」这句话一脱口，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却还要故作镇定地直视着他。
「我现在知道了。」他一脸惊讶，之後却是长长的沉默折磨着我，他不发一语，让我渐渐从空气中嗅到了他的答案。
我笑了笑，「走吧，不是要吃饭。」我应该要逃离这个现场才对，可是这样就太没面子了，而且，如果就这样跑掉，也许就真的就不会再见。原来我这麽想念这个人，为什麽我之前都没发觉？
为什麽我总是这麽慢才知道到自己在想什麽呢。
他突然在我上车前拉住我的手，「不要说，赖狐狸，不管你现在要说什麽都不要说。」
结果，他真的什麽都没说。我就像个自作多情的花痴，明明丢脸得要命，却依然舍不得离开。
在车上听着不知名的抒情英文歌，我差点就要像自己最讨厌的那种女孩一样开口：如果你不喜欢我，那为什麽又要一直对我那麽好呢？如果你不喜欢我，那为什麽不丢下我呢？
「下个月。」
「嗯？」
「冉冉下星期就要动移植手术，医生说预计必须再住院观察一个月，看有没有排斥现象和免疫的那些问题。之後，你也知道她多任性，居然说一出院就要去阿里山，你……要一起来吗？」
「可是，刚出院还是很容易感染细菌之类的吧。」
「她乱来也不是一、两天了。」
「当然要去啊。」
「我是怕你现在的工作状况会不容许你去旅行。」
「旅行日期应该是安排假日，啊……」我想起今天语晨说了，六、日也要陪作家们。
一下子，我像是又被拉回现实般，觉得烦躁。
「你的辞职信我本来就一直没受理，你这几年累积的年假放一个月也都放不完呢。」他刻意地清清喉咙。
「啊啊……真不愧是赖狐狸，所有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内吧？真讨人厌。」
「可是刚刚不是有人说她喜……」
「你要是再敢提刚刚的事任何一个字，我敢保证我会消失到让你把地球翻过来也找不到！」我恶狠狠地威胁，哪里还有刚刚告白失败的羞耻，这个人才真的很有让人翻桌的本事！
我看他又沉默下来，第一次看到平常精打细算的狐狸，也会有手足无措的一面。我的告白，就让他这麽困扰吗？
内心的叹息，这次我听得很清楚。
「既然你这麽希望我回去，记得明天去帮我和这间版社打声招呼。」
「就知道又是我当坏人。」
嘴角一勾，我有点小得意，「对了，现在公司应该都会叫你的本名了吧？」
「说到这个，你……」
「看你这窘样，实在太值得了！」我捧腹大笑，可是只有自己知道，这笑容有多不真心。因为我只想快点忘记，今天发生的插曲，然後从明天开始，继续装作没事地像以前一样待在他身边就好了。
真没用。
原来我从以前到现在，不管他是三十步，还是赖狐狸，我早就依赖到不想离开了。
不争气决定回去工作的原因还有一个，我想改变这个黑暗，想彻彻底底改变。想让任何一个编辑，都能在多年以後，可以出版着自己选中的书，而要如何在利益与梦想之间作平衡，我想，这才是我应该做的事。
我想赖狐狸有一半的原因也是希望看见这个吧，他总是能比我先设想一步。